打了半日,筋疲力盡,和他背對背跌坐在地,心境卻豁然開朗,仿若心中的不快都隨著體能消耗一起揮散了。
宋閒坐在我們旁邊以錦布擦拭長劍,擦一下,饒有興致的朝我望來一眼,擦一下,又饒有興致的望來一眼。
我被看煩了,撿起石頭扔過去:「你就不能正常人一點!」
他輕易避開,文雅一笑:「姑娘真名可叫葉舞姿?」
雖然不知道這女的是誰,但此刻心情愉悅,我便不要臉道:「哈,我名字可比她好聽多了,人也比她漂亮得多。」
在我說話間,花戲雪也撿起石頭扔了過去:「閉嘴!」馬上回頭對我道:「你別理這小子。」
宋閒笑瞇瞇的望向他,清俊好看的眉目笑起來像個狐狸:「哈哈,我不過隨口問問,你這麼緊張幹什麼?」
花戲雪眼角一寒,馬上說道:「這小子以前被人強灌了湯藥,腦子不怎麼好使,你別理他。」
「強灌湯藥?」
我下意識的朝宋閒望去,他本輕鬆的俊容驀然一沉。
花戲雪掰回一局,點頭道:「所以他說什麼你都別理他,當他腦子有病。」
這種經歷似乎很糟糕,但凡通情達理些的小姐都應》閉口不談,以免觸了別人的傷痛,不過我不是大家小姐,我屬於花戲雪這類沒心沒肺的山間野人,我幾乎脫口而出:「怎麼個強灌湯藥?他被人販子拐了?灌的什麼藥啊?」
未待我說完,宋閒霍的起身,聲音低沉的說道:「我去那邊看看。」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花戲雪卻拉住我:「由他去,不用管他。」
我忙拍開他的手:「鬧歸鬧,日子還要過的,以後有你後悔的時候。」
他濃眉一皺:「你說什麼?」
我乾笑兩聲:「這次是跳江殉情,以後呢,吊樹,喝藥。墜崖?」
他濃眉怒皺:「你說什麼!」
我慢悠悠爬起身:「沒什麼啊。」
他眉心都快擰成山了:「你再說一遍!」
我幾步追上宋閒,回頭大叫:「說你是斷袖唄,聽不懂啊!」
「死猴子!」
我懶得理他,轉身拉住宋閒:「我說錯話了,我跟你賠不是,待會兒會有很多妖怪來的,你不要隨便亂走。」
他輕巧從我手中抽走手臂,後退一步,很儒雅的保持著距離:「妖怪?」
我指著地上那些血:「我的血可以引來妖怪的,真的。不信問那隻狐狸。花戲雪。說啊。」
死狐狸雙手交叉胸前,沒好氣的瞪我:「說,說什麼說?」
「我的血啊。」
他轉過頭去,望著遠山叢林:「說什麼走遍五湖四海。這個都不知道。」
「喂!」
他頓了頓,眸子回過來望著我:「沒什麼可說的,自平谷關以西,早就見不到修煉出人形的妖怪了,至於那些沒練到家的,用浮生劍掃一圈就能殺完,有何好怕。」
我睜著眼睛,深覺不可思議:「沒妖怪了?」
他不耐煩的解釋道:「你想想,饑民餓的連人肉都吃。哪會放過那些妖怪?」
心中一驚,我呼道:「吃妖怪?」
他長眉緊鎖,微點了頭:「嗯,不知從哪傳出的捕妖陣法,總之那些人已經瘋了。前兩年捕妖成癮,剩下僥倖不死的妖怪多半聞風而逃了,所以波及到了漢東九州和風平關東。」
宋閒舉目望向深山林葉,聲帶略有些淒涼:「怕是這饑荒再傳下去,這些古木也要被吃光了,萍宵曠原上如今已寸草不生,千里赤地。」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了,轉過頭望向遠處遼闊的蒼天明月,星河沉江,長風橫掃,滿山滿林都在深寒夜幕中招搖起舞,除卻風聲,一切闃寂廖遠的可怕。沒有蟲鳴鳥叫,沒有野獸的咆哮,也沒有妖怪們不安分的竊竊騷動。天地唯剩江上的漁火點點,在濃郁江渦,如似幽冥中的鬼魅眼睛,悄然覬覦人間。
山河動盪,人道灰煙,舉目瘡痍,這些時日的所見所聞早已明白這場人間浩劫的可怕,可是仍難以想像最脆弱的*凡胎去捕獵吃食妖怪,那可是人們平日最避之不及的東西啊。
心中再度沉痛,酸楚難平,想起人生所學的第一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天下開太平。
朝堂之上的那些權謀高位者,不管心中作何打算,怎能置這百萬生靈於不顧,蒼生無過,你們於心何忍!
我回頭看著花戲雪的眼睛:「你可見過我師公,他對……」
話說到一半,忽的聽到許多凌亂急促的腳步聲在從一條土坡斜徑上奔來,我們齊齊回過身去,幾個高大健壯的年輕男子提著刀槍棍棒,急跳而下。花戲雪眉目一凜,舉步擋在我身前,宋閒仍是謙謙君子的瀟灑模樣,執劍的手卻是隨時可以拔劍出鞘的角度。
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朝我們望來,急道:「喂,我說你們這三人怎麼還在這!」
我朝花戲雪和宋閒望去一眼,不解道:「我們三個怎麼了?」
「你們快走啊,怎麼還敢在這裡!」
「什麼?」
他的同伴高聲道:「姑娘,聽人說這裡有女鬼,你們快走!」
宋閒和花戲雪緊繃的身子微微放鬆,我上前一步:「你們是來捉鬼的?」
花戲雪不動神色的拉我回他身後,低聲道:「你當心點,別什麼人都衝上去講話。」
轉眼他們便趕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共七人,全是十六七歲的高個小伙,衣衫髒污,滿是泥濘血漬,那眉清目秀的拍著胸脯大口喘氣,抬頭朝我們望來,緊而一愣:「欸,你們三個……」
花戲雪嫌髒那是一定的,當即拉著我後退了一大步:「幹什麼?」
另一個小伙子氣息平定的很快。大笑道:「真是好久沒見到穿得這麼好的人了,哎,你們三個哪來的啊?」
我偏偏頭,發現這幾人的衣著挺好玩,問道:「你們幾個,來捉鬼的?」
「是啊。」
我繞過花戲雪,伸指在他們的刀刃清脆上一彈,笑著說道:「臭小子,沾了這麼點蒼羽草就想來殺鬼,你們這幾條小命還不夠她塞牙的啊。」
眉清目秀的小子雙眸一亮:「姑娘你懂這個!」
宋閒指著他們腰上垂掛的以含櫻籐編織的似水流結:「你們是欽明七俠?」
那小子頓了頓。忽的跟身旁同伴使了個眼色。未等我們反應過來。緊跟著便出現了一幕令我們畢生難忘的畫面。
他們七人迅疾陡轉腳步,四人在兩側,三人在中間,兩側的舉起刀劍。有怒指蒼天,有橫向四野,還有一個支額,反手刀劍指後,姿態瀟灑峻拔。中間三人也各有造型,皆做出了一本正經的沉思模樣,這時那眉清目秀的小子怒吼一聲:「沒錯,就是……」
這時一個小伙忽然慘叫一聲:「媽呀,好痛。你的劍戳到我了!」
不適宜的叫聲將威風凜凜的畫面震碎,那小伙一腳踹向那反手執劍的同伴,那同伴一直表情嚴肅,被踹飛出去時都沒來得及收回肅容,於是這一幕看上去便特別的滑稽……
隨著他被踹飛。其餘人也收到了牽累,接下去就是你追我打,爭執不休。
而我們,早在他們擺造型前,我們便已呆若木雞了。
腦中忽的覺得這些畫面很熟悉,於是我邊面癱邊回想,想起了以前在宣城金秋長街上,常常有一些年歲甚小的女童,裹著被單,或穿著大人的衣衫出門,然後學著戲台上唱花腔的戲子們在那邊咿呀學語。還有一些小男孩,也是這樣組成幫派,比如南北三俠,東街一條龍,當然,跟禿頭阿三那樣實打實的地/痞自然不是一個性質。印象最深刻的是六個小女童,常常穿著一色的黃衣在街上走,有次我去買桂花糖,看到其中一個粉嘟嘟的小女娃,頭上插了好多筷子,正比著蘭花指在轉圈圈,吸引了好多目光。
後來豐叔告訴我,這些小屁孩只是想引起別人的注意,看在大人眼裡,興許有些顛三倒四,其實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經歷過,誰無年少,再正常不過,比如他家少爺,話說到一半,被楊修夷沉著臉轟了出去。
除了這些孩童,剩下的就是說書先生們口中的傳奇故事,比如那些縱麓劍的風發少年,初時行走江湖都懷抱著替天行道,行俠仗義的滿腔熱血。但年少成名者,放眼天下,除了無心插柳的楊修夷,還有就是那些大幫派的繼承人了。
最後,我又想起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風月瓊樓玉尊容,雲尊仙人……
這時候很想笑,可一想到那傢伙便心酸的笑不出,我回頭看向花戲雪,低聲道:「欽明七俠?」
他垂下眼睛:「你不是走南闖北,逛遍五湖四海麼,這個都不知道?」
我雙眸一沉,給他一副要揍人的表情,他頓了頓,說道:「就是一個俠客組織,尚算不錯,在萍宵一帶名氣很大,只是沒想到這麼年輕。」
「俠客?」
我朝他們望去,皆抱頭打成一團,章法身手都算不錯,但都稚氣未脫,面目也很青澀,其中一個光著膀子,臂膀粗壯,一條猙獰的傷疤從上臂割到手腕,倘若偏差一點,恐怕整條胳膊都要飛出去了。
我出聲喝斷他們,他們倒也停得快,我道:「那女鬼已經被我除掉了,你們幾個回去吧。」
「不會吧?」
「姑娘你殺了女鬼?」
我點頭,正要說話,宋閒卻搶我一步說道:「你們留下吧,女鬼還在。」
我朝他看去,他回眸淡笑:「初生牛犢不怕虎,除非被老虎咬過一口。他們的傷疤雖多,卻只落在身上,總得讓他們心裡也留下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