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尋到她在庭院外布下的海棠迷陣,卻沒料到她在籬笆崖下也布下了陣法。極強的紫光交織成細密的漁網將我懸空攔住,強勁衝入體內,震得我神魂俱散,我不可抑制的發出慘叫,神思重又跌回無盡的黑暗裡去。
再醒來是在湖邊,月色如水,寒風蕭瑟,我側躺在滿地的紫雲花瓣上,雙手雙腳被鐵鏈縛住,連帶十根手指都被纏在鐵環中,難以挪動絲毫。
週身橫陳數百種巫器藥材,以某種見所未見的圖譜序列所擺,多數為陰邪之物:寒靈草,天眼卵,九戮真結……最為陰邪的卻是我右側所躺的六具女屍,六為陰爻,女屍為寒,又是月圓時分,如果沒有猜錯,這六具女屍八字命格應都是極陰。
君琦背對著我,手裡搗著木沖子,一下一下,十分清晰,伴隨著潺潺水音,在此處靜謐的湖畔聽起來很是詭異。好在今日中秋,人們多去閤家團圓了,再不濟也得找個地方對月感懷一番,若不然有人路過這裡,定以為要鬧鬼了。
我微微挪動了一下僵硬的腳,發出的細微動靜極快被她捕捉到。她回過頭,眸色冷淡,輕聲說道:「醒了?到底還是害怕了,否則也不會逃跑,卻偏要裝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真令人倒胃。」
我想將週遭巫器朝她『身上扔去,或者為我所用,神思卻根本無法凝集,此時才注意到在我身側平鋪的大團泉鳴花瓣。
我盯住她的眼睛,冷冷道:「挨打不還手,挨罵不還口,知道要死還不跑,那是蠢貨。」
她回過頭去繼續搗弄,笑道:「不過你再跑也是逃不出我的手心的,但相比之下,更想看到你撞入海棠迷陣被萬蟲嚙咬的模樣。」
我邊掙著身上鐵鏈,邊抬頭冷笑:「何必擺出這樣高高在上的姿態,若不是我身體虛弱。否則以你的這點本事,我會落在你手裡麼,可笑。」
「所以我說了,老天待我真的不錯,趕在了那群妖怪之前將你虜來。」
心下忽的一沉,想起收留我的那位好心老人和他可愛的小孫女,我看向她,不安道:「有多少妖怪?可有人死掉?」
她隨意點頭:「自然是有,還死了不少,不過沒人知道是你。但就算被人知道了。你這惡臭的名聲再濃墨上幾筆。還能臭到哪兒去?」
腦袋轟的乍響,我愣怔的看著她:「知道死了多少人麼?」
她頓了頓,驟然冷笑:「你關心那些人做什麼,有這功夫倒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
在師尊多年的嚴詞教導下。我最不能忍受自己的就是無辜百姓因我而死。嘴唇動了動,還想再問她些話,她卻忽的放下木沖子,修長手指端起微冒著寒煙的碗盅,有股杏花酒的清香溢出。她淺酌一口,舔著唇瓣,嗓音涼涼的:「若我是你,我應該更想要他們的那種死法,你知道等著你的是什麼麼?」
我微微一頓。盯住她的背影:「是手刃仇人,夫妻百合,子孫滿膝,天倫之樂。」
「哈哈哈!」她仰頭大笑,「你倒真能打趣。」
捧住碗盅側過身端坐著。她眼神有些迷離的望著我:「焚玉醉雲陣,焚玉,焚香斷玉,醉雲,醉臥雲闌,這陣法配上你的重光不息咒和這湖底的寒潭,真是個好陣法。你可聽說過忘塵尊師黃參子?」
我冷冷的看著她:「你想學她一樣,變成女鬼麼?」
她將碗盅裡的湯汁喝光,眉眼微闔,蘊出些淒涼:「不是說人死前什麼模樣,死後便也什麼模樣麼,想是我就算當了女鬼,也不是什麼妖嬈琦美的女鬼,可轉了來世,我便不是我了。」說完,低低一笑,將碗盅放下,起身拿起一個小瓷瓶朝我走來,語聲呢喃:「如果我只當個天地游絲,殘著沒有鬼形的一魂一魄,將你受苦受難的模樣盡收入眼底,倒也是不錯的……」
心下駭意大盛,我往後挪了兩下:「你想幹什麼?」
「你覺得什麼東西比死亡更可怕?」
強裝的鎮定再難裝下,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都在發顫:「不要過來!」
「我說過的,是生不如死,求死不能。」
她一步一步走來,帶著獰笑,一隻眸子微瞇,一隻眸子圓瞪。我寧可她喪心病狂的虐打我一頓,也好過這般詭異瘋癲。
「怎麼,終於知道怕了?」
我繼續往後挪去,不斷大罵著讓她滾開,卻只能暴露自己的恐慌和無助。
她極緩的走到我跟前,彎身捏住我的兩頰,苦澀難當的湯汁從瓷瓶裡強行灌入我口中。我不斷扭著腦袋,咬著牙關抵死不從,她微蹙起眉,忽的抽出一把匕首刺在我腹上。極致的劇痛令我仰首慘叫,湯汁終是被她盡數灌下。
我痛的神思潰散,眼淚直流,無暇再顧及她在做什麼,只隱約可知她將瓷瓶扔碎在我身旁,然後捧著一沓紙張吟唸咒語。
漸漸的,無數幽藍縈光在我身邊凝聚,說不清是清冽還是渾濁的盛氣將我的身子懸空浮起,壓得緊迫難當。此時,胸腹間的劇痛竟比腰肢更甚,我痛的渾身發顫,眼淚直流,想要蜷縮成一團,卻被那團藍光牢牢控制住身形。
迷亂的光影和眼淚斑駁了我的視線,心緒一層層翻湧,終是哭著聲音破口喊了出來:「楊修夷,師父,救救我!我好痛!我不想死!」
可再聲嘶力竭,再不斷掙扎和拼盡全力,仍是抵不過身上的鐵鏈和包圍我的藍光。
身子隨著我的掙扎和哭喊越飄越高,依稀可見荒野盡頭的天幕燃起了盛大煙花,將天幕綴的那麼斑斕多姿。我眷戀的望著它們,哭得越發厲害,能想到最壞的事情,是我的身體也如這煙花一般,碎裂成星,傾灑四方。
但卻沒有。
身體猛然失重,急速下墜,重物落水之聲在耳邊驟然響起,擊碎了靜如平鏡的湖面,也淹沒了我的所有哭喊。
最後一眼應該好好看看湖光山色和萬頃星河,倉促間卻是驚恐看向了君琦。她倚著月色而立,身形漸息透明,身側是巫器藥材消盡靈力後騰空升起的裊裊白煙。她冷冷望著我,嘴角掛著毫無溫度的媚笑,這抹笑將是我這一生都無法擺脫的夢魘。
漫天的湖水將我包隴其中,如洪水猛獸一口將我吞沒。湖面離我愈漸遠去,暈散的漣漪緩緩聚攏,歸為平靜,仿若合上了一扇門,門外是人世百態,溫暖歡聲,門內是幽冥地獄,空寂深淵。
鋪天蓋地的窒悶襲來,猶如沉鐘罩頂,我不可抑制的掙扎搖頭,拼盡全力卻無法擺脫這份溺水之苦,比寒冷更甚,比駭意更甚,無暇去想其他,無暇去管胸腹的劇痛,只知道要掙扎,要離開這裡。
可終於還是沉到了湖底,意識潰散昏迷,在死亡之前,隱約看到昏暗流光裡,一個小女孩抱著一捧書籍趴在雕花窗稜上,笑吟吟道:「楊修夷,你在看什麼呀?」窗外的絕頂孤峰靜立著一個紫衣少年,聞言回眸,暮色中眉目如洗,清朗如月。他沖小女孩抬起手,俊美的容顏浮上寵溺的微笑:「過來看看,那邊有一對稀有的雪瓷鳥。」小女孩認真的想了想,搖頭道:「不了,我要把這些背完,師尊晚上要檢查的。」少年皺起一雙如劍濃眉:「那些你不是背過了麼?」小女孩翻著書本,笑著說道:「因為我笨啊,老是記不住,所以要多背幾遍。」說完,靠著木窗轉過身:「我不理你了,我要繼續背了。巫者,不可與天地斗巧,不可與人道相悖,不可與小人同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