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呼嘯而來,一股極強的蠻勁衝入我的體內,將我的四肢百骸往不同的方向撕裂而去。
「不要!」
陳素顏淒厲的喊叫聲像從遙遠的世界傳來,她大哭大喊,咒罵穆向才,我想為她歡呼鼓掌,卻怎麼都動彈不了。
就在這時,月牙兒突然朝我跑來,伸手將我拉進了那片油菜花田,她把一隻竹草蝴蝶遞給我:「我難過的時候,爹爹都會做些小玩具給我的。」
我一愣:「你爹不會是楊修夷吧?」
她掩唇吃吃的笑:「當然不是啦。」
我緊跟著問:「那你娘親呢?是清嬋嗎?」
「也不是!」
「那你跑來幹什麼!快走快走!」
她撅嘴哼了一聲,當真要走,我忙又將她喊住:「等等!你知道投胎往哪兒走麼?幫我問問看,我什麼時候投胎可以投到清嬋的肚子裡面去呀?」
她搖搖頭,伸手往我身後一指:「你朋友找你了,我不陪你玩了。」
……
「初九!初九!」
有人不斷晃著我,像跟我有仇一樣,搖得我五臟六腑都快要衝口吐出,緊跟著十幾個耳光辟里啪啦的招呼了我,這勁道太熟悉不過了,我%憤恨的睜開眼睛,果然是陳素顏。
她不知何時跑了過來,將我摟在懷中:「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
我非但沒有感謝她把我從混沌中拉扯了回來,反而狠瞪她:「你以後再抽我,我就把你是曲婧兒的事情告訴穆向才!」
等我意識到穆向才就站在我旁邊,並且清清楚楚的聽到了我的聲音時,我才發現自己說錯話了。我忙說:「我不是故意要說出來的,這不怪我,你把我打蠢了。」
穆向才背對我們,聞言冷哼:「確實夠蠢。」
顯然他沒當真,可能又覺得我在耍什麼花樣。
我拿出袖中的靈鶴護身結,滾燙炙熱,散架的不成結形,看來剛才穆向才真的對我下殺手了。如果他再來一招,我的小命就真的沒了。想到這,我扒拉著陳素顏的手,抬起眼睛死死的盯著她,她關切的摸著我的腦門:「初九,如何了?可有什麼不適?」
我搖頭,認真的說:「我就想多看你幾眼好記住你的長相,聽說相由心生,下輩子投胎我一定要變得跟你一樣漂亮,對了,你的腰給我摸摸……」
她可能覺得我在逗她發笑,微微咧嘴,卻驀地劃下兩道清淚,中天露的藍光映著她的水眸,如點染了雲光天影,她抽泣著囁嚅:「對不起初九,你是為了我……」
她低聲哭了很久,漸漸的平靜了下來,瞳孔緊縮,眸光明亮,像下了一個極大的決心。
她抬起頭,背脊挺立,忽然輕聲緩緩的說道:「我穆向才,雖無一身凜然大義,卻也光明磊落,一生皆要如竹如松,如冰清如玉潔,此等宵小之所為,我不齒,更不屑。」
我一愣,她衝我淡淡一笑,清洵如泉的目光看向穆向才:「此話乃吳唯川當初邀你入宦討好趙益仁時你拍案所說,可還記得?如今的你,卻變成了什麼模樣?」
我傻愣愣的看著她。
她嘴角噙笑,目光悠遠,像穿透了疊嶂的溶洞山壁,落在她記憶中的某處溫馨場景:「一晃便已嫁做人婦了,看在新婚之夜的份上,我要與你說些肉麻話,此生只說這一次,你可用心聽清了。於我曲婧兒而言,不論白屋寒門,寒蟬淒切,粗茶淡飯,亦或碧海青天,山色沉江,四海為家,皆不過一個風景過處,貧富不足為道,我所求的只在你身邊。如果我們連粗茶淡飯也吃不起嘛,那我們一起上街要飯去。但我知道你現在不窮,我這麼一說呀,只想告訴你我有多愛你,愛到可以不顧面子上街去討飯。」
她的笑意滲入眼底,淚水潸然:「婧兒,我聽聞左叔有座臨水的江南樓閣,我們可以去那開間茶館,賞秋月,度春風,看流水,踏光陰,等洛兒長大了些,我教他音律棋詩,你教他為人處世,等他也娶妻生子,我們倆就把他的兒子奪來,我繼續教他音律棋詩,你繼續教他為人處世,這樣我們都不會閒著,你也不會無聊了。」
我忍不住問:「你也可以多生幾個啊,搶兒子的兒子幹什麼。」
她笑:「因為我的夫君不忍我再受妊娠之苦。」
穆向才緩緩回過了身,一雙烏黑深邃的眼睛微有些紅,閃著瀲灩的波光,他極為震驚的看著陳素顏。陳素顏抬眸和他對視,邊笑邊流淚:「人世疏離,蒼顏白髮,愛恨都將化為過眼煙雲,恨是不打緊的,可這愛該如何是好?如何才能割捨?」她斂了笑意,神情悲慟:「割捨不下,便不要割捨,我們約個地點,來生繼續攜手白頭。到時無論你變得什麼模樣我都會將你認出,把你討來做娘子,你也不要將我忘了。」
「婧兒……」
「你,你怎知曉我的名字?又為何這麼叫我?你來我家……可是娘親剛去世,家裡一杯淺茶都無,不如你等著,我去買些茶葉……」
穆向才的神情我已無暇去看,我倉促的從陳素顏懷中爬走,不妨礙他們交集的視線。可就在這時,石台上的鐲雀突然慘叫了一聲,我下意識的看向穆向才,他神情悲痛,眸色複雜難解,深深的望了陳素顏一眼,轉身朝鐲雀走去。
陳素顏淒慘又無聲的一笑,絕望的閉上了眼睛,眼淚如珠子般顆顆滾落。
鐲雀在石台上撕心裂肺的大叫,不停打滾翻轉,穆向才把她緊緊的擁在懷裡,手指一遍一遍的愛撫著她的側臉,低沉輕緩的哄著,聲音溫柔到了極致。
陳素顏跪坐在我身邊,掩面痛哭,淚水順著她的指縫滴滴滑落,我無措的呆在她旁邊,不知如何安慰。
這時牛鼻子老道重新調製好了兩碗濃湯,喊陳素顏過去放血,我一把拉住她:「你還要過去麼!」
穆向才說:「羅巫師,不必了。」
鐲雀拽住他的手臂,痛的渾身戰慄:「為什麼不必了?快給我換!」
穆向才仍緊緊的抱著她,目光朝我們望來,陳素顏和他隔空對視,視線交織。他轉向牛鼻子老道:「今日煩擾巫師了,我……」
牛鼻子老道隨意揮手:「不打緊不打緊,只是那東西呢?」
穆向才問:「我還會再找相近體質的身子,到時巫師還會幫我麼?」
「那是自然!」
「可巫師在外的名聲不如人意,在下信不過。」
老道一愣:「你這是什麼意思?不肯給我了?」
穆向才緊擁著鐲雀,微微點頭:「下次事成之後,在下定會雙手奉上。」
「下次?」老道譏笑,伸手指向我,「下次有了這黃毛丫頭,你還用得上老子麼?就算我今天把她宰了,你也可以從遠處找人,你那點心思以為我不瞭解麼?」
穆向才黑眸一緊,冷冷的看著他,沒有說話。老道哈哈一笑,伸手調弄湯藥:「今天我就把人情做足了,這筆交易你一方撤了不算,老子不答應!」
說罷,掂了掂手裡的匕首,忽然一揚,衝著陳素顏疾飛而來。
穆向才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虎,猛然暴吼:「婧兒!」
我急忙推開陳素顏:「閃開!」我上前一擋,那匕首扎入了我的胸口,痛的我一陣發寒,我將匕首拔出,擦掉上面的血,怒罵:「臭老道,你好生不要臉!人家不做你生意了還死皮賴臉!」
他冷冷一笑:「契約是雙方的意願,說不做便可以不做麼?要想不做也可以,把血絳珠給我,我立即走人!」
「在下已說了,下次事成之時再給,我決不會另找他人。」
「哈哈哈,你當老子是好打發的麼!」老道一掌擊在了石台上,那擺滿巫器的石台登時裂開一道縫隙,碎成了兩半,東西乒乓摔地,一通叮噹亂響。
穆向才抱著鐲雀往後急退,黑眸緊緊的盯著他,老道怒道:「快把血絳珠交出來!」他身邊的兩塊巨石凌空騰起,對準穆向才,蓄勢待發。
陳素顏急促喘氣,慌忙扯住我,將我的手當作了手帕一通亂擰。
我揚聲問:「什麼血絳珠?」
老道不耐的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胸口時一愣:「你的傷……」
我繼續:「血絳珠是什麼?」
他皺起又粗又濃,長得像毛毛蟲的兩條眉毛:「你先告訴我你的傷口是怎麼回事!」
「你先說什麼是血絳珠。」
「你的傷口!」
「別管我的傷口,血絳珠是什麼?」
「你說是不說!」
「你先說!血絳珠幹什麼用?」
「你個死丫頭片子……」
穆向才可能聽不下去了,冷然道:「絳珠亡魂曲,以陵隱子血肉所鑄的絳珠。」
我一愣:「絳珠亡魂曲?那不是假的麼!」
「假的?」他微微側過頭,眼若寒星,週身似閃動著逼人的寒氣,語聲清冷:「誰告訴你是假的?」
鹹菜頁告訴我的。
我說:「難道那些傳說是真的?」
「半真不假,在亡魂上有所出入罷了,它所召集的並非鬼魅,而是死人。」
「死人?」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豈不是形同趕屍?」
他點點頭:「巫術中的趕屍確是從陵隱子的絳珠亡魂曲演變而來。」
我腿一軟,差點沒摔倒在地,幸好陳素顏把我的手當成了帕子在擰,使得我借力穩住了身子。我看向身後的數萬具木棺,心下發楚,這地方越發顯得古怪莫測,詭異十分。
我喃喃念道:「天下大亂,賢聖不明,吾自命清高,絕立於世……」
他打斷我:「想不到你手上竟有這本,那的確也是陵隱子所親傳下的曲譜,他自知罪孽深重,怕引起天下大亂故而為之。」
老道不耐煩了:「穆向才,你給是不給!」
「不能給!」我脫口而出,伸手指著老道,「你要這血絳珠肯定不會做什麼好事!不能給你!」
「臭丫頭!這裡有你說話的份麼!」
我怒罵:「你才臭,糟老頭的模樣,長得像只癩蛤蟆!」
「要不是看你有些伶俐,老道我第一個拿你開刀!」
我呸了一聲:「要不是看你又老又髒,本大仙早把你做成人肉叉包了!」說完我伸手指向他的身後,大叫:「那懸棺裡爬出了一個死人!」眾人被我的一驚一乍都給嚇得抬眼望去,我慌忙抬手移起老道腳邊的燭台,趁他不備,尖銳的一頭直直的戳入了他的屁股,他吃痛的大叫。我極快的掏出懷裡的仙逆花拉著陳素顏沖穆向才跑去,大喊:「穆向才,用冰晶纏絲咒!」
我把仙逆花凌空拋了出去,他反應靈敏,當即將那朵仙逆花幻化成陣,一片冰晶將我們迅速包圍,滿眼白芒。
穆向才無奈:「這有何用?」
我喘著粗氣:「能拖多久是多久,多活一刻是一刻。」
「既然自知要死,你怎不將燭台刺入他的後腦,反而扎入他的臀部?」
我一愣:「對啊!為什麼我不直接將他刺死?」
因我不能殺人,所以我從未有過殺人的心思,第一個念頭想的只是逃生。現經他一提醒,我頓時懊惱的想拔光自己的頭髮。
穆向才像看蠢貨般的看了我一眼,單膝跪地,將痛昏過去的鐲雀小心的放在地上,隨後抬眼望向陳素顏,我忙輕咳一聲:「我去照顧鐲雀,你們聊。」
鐲雀面色蒼白失血,嘴唇被咬出了深深的印痕,回想方纔她痛起來的模樣,當真十分駭人。
半妖之痛,百骸四肢如扭曲擰斷,棒槌猛敲;五臟六腑似磨盤碾軋,酸醋浸泡;外皮肌膚若萬針狠戳,千蟻嚙咬。夫半妖者,生不如死,卻不得求死,解脫之法唯有人氣妖氣相沖百年,方可半妖成妖。
我輕輕握住鐲雀的手,她給我的初次印象是個山水女子,盡得天地靈氣,性情溫婉,心若明鏡。我還記得她貼在我耳邊說的那句話,那日她誇我清秀,說要給我好好打扮,語調柔軟,像一泓溫泉注入我的心底,給了我從未有過的溫暖。
我一直覺得她柔弱嬌小,其實我錯了,她比誰都果斷勇敢,敢愛敢恨,敢為自己爭取幸福。細細想來,倘若她是如今的陳素顏,她一定會抓住任何一個機會與穆向才說明一切,不顧一切的角逐拚鬥,絕不會拖延至今。
我抬眼看向陳素顏,她螓首微垂,和穆向才並肩而立,長長的青絲如水流直下,與她一襲綠衣相襯得那麼完美,如湖畔清蓮仙子,脫俗絕世。
她給我的初次印象是位芬芳美人,盡得人間恩寵,心智極好,心比天高。之後她給我的感覺越來越安然淡定,似無塵秋水般寧靜淡泊。她很聰慧,把一切都看得很透,所以沒了爭強奪勝之心。但她並非聖人,不爭不搶不表示就不記不念,穆向才是她一輩子都放不下的牽掛。
穆向才,你何其有幸,能擁有這兩個女人的愛。
見他們始終那般站著,我有些按捺不住,便凝結神氣,偷聽他們在說些什麼。
陳素顏聲音極淡:「我並非沒有找過你,只是皆被你拒之門外。以你的習慣,那些書信怕也是捧到後廚當了柴火,你又不屑與官宦來往,我托父親邀你被你的手下幾次三番婉拒。在暖春閣偶有遇見,也不曾有機會與你搭上一言。」
「之後呢,為何不說?」
陳素顏苦笑:「之後……之後我如何說得出口?她在意我的存在,我們的過往,我就不會在意麼?那日在牡丹崖頂,我就站在你們左側的土丘後。你說的那些話……」
穆向才俊挺的身子明顯一僵,他愣在原地,微微抬手,陳素顏後退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婧兒,你恨我麼?」
「不恨,但我怨,我怨透了你。」
「可你要我如何做?」穆向才聲音低沉,掩不住話裡的苦楚,「三年前我便知道她不是你,但我寧可把她當作是你,且不說她只是妖,就算是具行屍走肉,只要是你的模樣,能緩解我的相思之苦亦有何妨。後我習學玄術巫術防她害我,這才知曉她是只半妖。她待我如此,若你是我,你當如何?」
陳素顏沒有說話,神情平靜淡然,眼淚無聲無息的滑過她清瘦略尖的下巴。
我托腮想了想,如果我是穆向才,我一定會拿掃帚把鐲雀趕走。如果我是陳素顏,那我一定指著他的鼻子罵,為什麼三年前殉情時就沒把你摔死,死了也好給我留個好念想,如今和別的女人又親又抱又做那檔子事,對我又打又罵還想害死我,形象壞得一塌糊塗,反正我是不要了。
穆向才上前一步將陳素顏擁在懷中,曲線完美的下巴支在她的額上:「婧兒……別動,讓我抱著你,我怕是場夢。」
我忽然想起了那綹結髮,那只香囊貼著他的胸口,是離他的心最近的地方。穆向才當時遞給我時十分的猶豫,眼神中強烈的不捨和愛意,是對曲婧兒,而非鐲雀。
陳素顏窩在他懷裡低聲哽咽啜泣,我歎了口氣,真好,落水的小獸終於有人疼了,可我這落難的局外人怎麼辦,那牛鼻子老道看上去絕非良善之輩。一旦冰晶纏絲陣消失,我們都得玩完。
想到這,我忍不住咳嗽兩聲打斷他們:「想想辦法吧,垂死掙扎一下也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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