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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瘟神(二) 文 / 糖水菠蘿

    我這一跤摔得可謂驚天動地,因為我碰倒了高疊幢幢的紙張,頓時漫天白雪嘩嘩飛起,文藝細胞氾濫的人可能要詠雪頌梅,但在我這鄙俚淺陋的市井粗人眼裡,這就是浩浩飛揚的紙錢,給誰的紙錢?就是這個道貌岸然的傅紹恩!

    「竟是你!姑娘,你竟無恙安然!你……」

    他的話被我的拳頭給堵在了盒,我直接撲過去對他一頓猛揍:「混蛋!王八蛋!去死!偽君子!還我錢袋!……」

    陳素顏嚇得僵立一旁,掌櫃的用了好大的勁才將我拉開,就這麼一會兒,門口便堵了一大群好事者。

    傅紹恩抱著腦袋蹲在地上,抬起明亮的眼睛直直的看我,認真的說:「姑娘,我身骨清瘦,你如此打我,指骨必膈的極痛,莫不如……」

    「別想跟我討饒!」

    他忙搖頭:「不不!在下不是這個意思,你看那邊有一個棍子,莫不如你用那棍子打我,你也少受些苦。」

    我:「……」

    陳素顏慌忙上前拉我:「初九,這是怎麼回事?傅公子你可好?」

    「這姑娘氣力甚小,我自是無礙,就怕她自身更痛。」

    「你們可是有什麼誤會?」

    他點頭:「確實有$(m).(m)場誤會。」

    「不是誤會!」我氣的想把他丟豬糞堆裡去,我怒道:「誰跟你有誤會?我們這是結下了樑子!千年神木做的梁子!」這混蛋,給了我一頓拳打腳踢,害我流血惹了大堆妖怪,欠了鐲雀一個天大的人情,這是誤會麼!這是仇!

    陳素顏說:「初九,這裡大庭廣眾,不宜說事,你先冷靜一下,我們找處地方從頭開論。」

    「不用了!」我大手一攤:「還我錢袋!」

    傅紹恩臉色大變,有些窘迫,支支吾吾了半響:「那錢袋,我,我給燒了。」

    我如冰/壺灌頂,倒抽一口涼氣:「燒了?」

    「……今早剛燒的,想起還少兩幅輓聯,這才來買紙準備再給你燒去。」

    「你!你把我的錢袋燒了?你還燒輓聯給我?你!你!!」我怒不可遏,要不是掌櫃的怕他店裡出了命案而死死的扯住我,我一定拿櫃檯上的硯台掀他臉兒!

    他愧疚難當:「姑娘切勿動怒,裡面的銀子我分文未動,還有一塊真源碎玉我也留著,除了,除了……」他壓低聲音,小心翼翼的說:「一張花箋我同錢袋一起燒了,不過你別急,我已記下了上面的內容,我這就寫給你,掌櫃的借你筆墨一用。」

    我氣得雙眼發黑,渾身發抖,這混蛋,我的錢袋,我的花箋,竟,竟被他燒了!師父撿到我時,我癡癡傻傻,連話都不會說,身上除衣裳之外唯一的東西就是錢袋,裡面有一塊碎掉的真源玉和一張精緻華美的花箋,花箋上寫著我的生辰八字。這錢袋我帶了六年,從不離身,被磨得不成樣子我也不願換掉。摸著它我便覺得心安,它牽連著我和我的親生父母,如我體內的血肉一般。

    前幾年,我四處尋訪,布是薄韌的柳州匡城布,可是匡城布坊太多,我這款最為普通,根本無從查起;花箋是沉香刻木的版印,有著花果蟲魚雕紋,我追查到了岳州紹影,才知滿大街的文人雅士都愛好這款雕印山水花卉的花箋;真源玉的入手更是艱難,它只是塊未經雕琢的碎玉,隨便哪個州府,哪個城鎮的玉店都有的賣,而且價格便宜的可憐。

    最終我無從再查,只得隨著那些夢在這柳州柳宣城開店等人,抱著最後的希望等那個未必存在的男子來找我,以真源碎玉相認。

    師父說我虛妄癡念,楊修夷說我荒唐可笑,我知道確是如此,可我仍心存僥倖,我不願此生不明不白,糊塗老去,我已注定不會擁有子嗣,至親血肉唯有往上一代追溯。

    陳素顏輕聲問我:「初九,你沒事吧。」

    我搖了搖頭,我如何能沒事,我連名字都是師父懶得旁徵博引而根據生辰隨意取的,田字取於月份「十二」,初九初九,十二月初九,我對自己的唯一瞭解僅此生辰而已,它被描在花箋上,字體雋秀,定是我娘親的筆跡,它是我的心愛之物,如今這花箋和錢袋一起灰飛煙滅,心愛之物被人摧毀,誰能沒事!

    我看向傅紹恩,他有一頭烏黑如緞的長髮,文人都愛乾淨,他的頭髮色澤光亮,黑長及腰,保養的甚好,還有股竹木的淡香。這樣的髮質,只一小撮我便能讓他痛不欲生。我不動聲色的拿起裁紙的剪刀走到他身後,櫃檯後面他人看不到,我只要剪下髮梢的末端即可。

    「好了!」他忽然提紙轉身,手肘重重的掄到了我的肩上,我本做賊心虛,走的輕聲細步,躡手躡腳,被他這麼一撞,頓時重心不穩往一旁摔去。他低呼一聲,慌忙伸手扶我,聽得清脆的摩擦聲,但見他另一隻手肘碰到了硯台,他還沒有扶到我,又轉身去接硯台,結果就是,我狠狠的摔在了地上,藏在身後的剪刀戳進了我的背,而他非但沒有接住那個硯台,反而讓那硯台掀了我的臉兒……

    自小師父便對我再三叮囑,這世上人言可畏,眾口鑠金,我這樣的古怪身體定是會被認作異類,千萬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流血受傷,一旦被人發現我的傷口會自愈,口口傳揚,積毀銷骨,我定會被人綁了捉走,不是毀滅就是研究。通常這樣的毀滅是火刑,而研究就是開膛剖肚,曬上幾日後,被有後台的達官顯貴取走內臟釀酒喝。

    所以我顧不上腰背的巨痛和一地的鮮血,飛快的爬起,拔掉剪刀便朝外面衝去,用我畢生最快的速度咬牙猛跑。由於跑的太快,傷口被牽動拉扯,痊癒的極慢,我一路跑,一路灑血,滿臉黑墨,又引了大票路人圍觀,他們也恰到好處的攔住了追在我身後的傅紹恩。

    我雖然有一張記不住長相的臉,但我這麼跑回去,他們絕對會跟到二一添作五,有可能我田初九的名字明天就會轟動全城。所以我乾脆跑向柳清湖,一頭紮了進去。

    我又濕嗒嗒的回到了二一添作五,湘竹坐在櫃檯後面翻看一本遊記,豐叔不在店裡,姜嬸拉了個幾個同齡好友在後院玩紙牌。師公回信的紙鶴到了,蒼勁有力的字寫了這麼一句話:「老夫很是好奇初九小兒會選擇何種死法,速速回信。」

    我氣得跳腳,卻不知如何回信,我這具身體決計不會有安逸的死法。譬如沉眠水,是一些喜愛吟花弄月,兀自傷春悲秋,稍有情事挫折便自認看破紅塵要尋短見的姑娘們的最愛。睡一覺就過去了,什麼事都沒有,而且死相還恬淡安靜,別提多暢銷了。上次湘竹看了一本清歡書客寫的《靜看日落煙霞》,裡面的女主人公慘遭拋棄,喝了沉眠水後撒手人寰,她死後男主人公幡然悔悟,傷心欲絕也跟著殉情。這故事讓湘竹哭了好久,然後她也買了瓶沉眠水。我問她買來做什麼,她說她也想要那樣淒美的愛情,我說她真是腦子有問題,對象都還沒談上就想著先把自己毒死。但她卻讓我長了見識,原來世上還有沉眠水這麼好的東西,可惜我用不了,世上最毒的藥都弄不死我。

    稍遜於沉眠水的死法,比如挨餓、受凍、上吊、抹脖、跳崖、墜樓、拿匕首戳心臟……我也無幸受用,就連世人最怕的凌遲之刑,在我眼裡也不過就是拿刀割著玩。

    但我若真要尋死也不是沒有法子的,只是極其慘烈,比如丟進一鍋滾燙的油裡,活生生的炸上一遍又一遍,再比如丟進一桶極強的腐蝕水裡,將身體化得點滴不剩,或者以最快的速度將我大卸八塊,剁成肉醬,還有置身熊熊烈火之中。這些死法有一個共同點,粉身碎骨,挫骨揚灰,再傷心欲絕,再蠢的人也不會選擇這些方法自殺。

    我不聰明,但我不蠢,師公也知道我不會因為賭氣就去死上一死,所以他的回信態度已經很明確了,他還是會讓楊修夷留下。我師父這回該高興了,他用他的老胳膊老腿剷除了一個眼中釘不說,還間接測出了他在我師公心裡的地位,為了他那把老骨頭,師公都不惜把愛徒給趕下山了,這是何等眷愛,於我又是何等淒慘。

    我洗了把臉,換了身衣服,在楊修夷的房門前猶豫要不要敲門。我在墨坊流了那麼多血,怕是會給他們帶去麻煩,可楊修夷昨晚如果去殺妖蟬了,現在必定在補覺,吵他睡覺的下場是很可怕的。

    姜嬸打牌打的高興,指桑罵槐說我壞話也說的高興,這群女人的嘴巴尖酸刻薄,不是我惹得起的,所以我望望清藍的天空,看看地上的青磚,瞅瞅院裡的古井,琢磨桂樹的新葉,想了半天,身後的房門自己開了,一隻手伸了出來,直接把我拽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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