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年的山野丫頭真是白當了,我的體力居然還不如一個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陳素顏拉著我往西城跑去,她跑的香汗淋漓,鬢髮微亂,呵氣如蘭,面頰紅暈如嬌羞的桃花。而我卻累得像條狗,喘氣也喘得像條狗,她在車水馬龍的擁擠長街上,突然來了個急剎車,我一個慣性往前衝去,撲在地上也摔了個狗啃屎。
她慌忙扶我:「初九你沒事吧?」
我摸著被擦出血的臉,痛的歪嘴,不滿的嘀咕:「你見鬼了麼?」
她愧疚的拿起手帕替我擦臉,囁嚅道:「我,我,對不起,初九。」
「初九妹妹!」好聽悅耳的聲音驀地響起,我歎了口氣,看來她見的是比鬼還可怕的場面。
我拍掉身上的泥,抬起頭:「鐲雀姐姐,好巧!」
鐲雀妝容明艷,穿著一條彩繡織錦長裙,外罩淡粉羅衫,胳膊挽著花開並蒂的淺黃色披帛,髮髻別巧精緻,簪了兩根點翠的水雲碧簪,與前幾次見她時的素淨不同,她今天可謂是盛裝打扮。
她跑到我跟前,笑說:「初九妹妹要去哪裡?這位是?」
陳素顏款款一笑:「我姓陳,名素顏,是初九的朋友。」
穆向才抱著許多東西跟來,一頭烏玉長[發鬆垮的以竹簪挽著,月色雲錦長服將他的身形襯得挺拔軒昂,他的腰間綴著一塊顯眼的翠玉,旁邊吊著小木牌,刻著「鐲雀」兩字。雖然陪著女人逛街,且當了拎包裹的下手,卻仍是一身脫俗之氣,長身玉立,在人影綽綽的長街上甚是惹目。
他神色平靜的看了我和陳素顏一眼,沖陳素顏微微頜首,完全無視我。
「我叫鐲雀,也是初九的朋友,素顏姐姐好生漂亮!」
鐲雀看上去心情很好,看來愛情把她滋潤得不錯,從初見時沉默婉靜的少婦變成了活潑俏皮的少女。而我身邊的另外一位,同樣錦衣長衫,彎唇露笑,卻面色菜黃,嘴角抽搐。
我本想湊在陳素顏耳邊讓她打精神來,不要笑得那麼勉強做作,但轉眼又想,她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因為我跟她挨得近,有我這個比對物在,她簡直是九天仙女下凡塵。
陳素顏淡笑:「謝謝鐲雀誇獎。」她既沒客套的說「哪裡哪裡」,也沒虛情假意的說「你也不賴」,更沒在鐲雀後面加上「妹妹」兩字,語聲柔軟,並不生硬,但話裡的疏遠已聞之可現。
鐲雀也不著惱,轉向我,斂了笑意:「初九,我有些話想與你說。」
我猜她是想跟我解釋為什麼又跑了回來,卻沒想她把我拉到一邊是問我該如何保持她臉上的人皮新鮮白嫩。我看向陳素顏,她和穆向才站在街上,兩人竟搭上了言語,看樣子雖然有禮淡漠,卻聊的極好。所以我搖頭晃腦的對鐲雀說:「這個嘛……你聽我慢慢道來。」
我確實說的極慢,本來一句話可以說完的事情,被我變成了長篇大論:「……對了,還有那個泉溫蓮你也要仔細,它呀,也是開在夏天的,至於它為什麼開在夏天呢,因為蓮花都是開在夏天嘛,它的採集也很重要,步驟得一步一步來,你去買的時候最好試探下他們是不是按照這個步驟來的,不是的話就別買。你得仔細了,這人皮面具極為脆弱,稍有不慎就會毀掉,我看你這人皮當初剝皮時一定沒有用落英花汁洗手,真是遺憾呀。對了,剛才說到哪兒了?哦,那個採蓮的步驟呀,你仔細聽著,我給你講上三遍,你最好背會……」
中間穆向才來催促多次,被心懷鬼胎的鐲雀給慌忙推走,她當真十分在意,所以把我的廢話也全記了過去。我心中覺得有些歉意,畢竟她於我有救命之恩,且待我極好,但我就是想讓陳素顏多陪穆向才說上幾句,哪怕他們再無可能,說上幾句也是好的。
我終於把能扯的都扯光了,鐲雀細細回想了一遍,衝我一笑:「初九,謝謝你,沒想到你如此耐心,與我說的這般詳細,虛耗你光陰了,有空請你喝茶。」
我的犯罪感更重了,忙寒暄了幾句要走,她將我拉住,這才跟我解釋她為何回來,順帶跟我提起穆向才要為她操辦婚禮,她再也不是曲婧兒的替身,而將是他明媒正娶的穆夫人,她說這話時十分幸福,我都被她感染了。
我想起了陳素顏連拖帶拽的把我弄這西城來的目的,我說:「他知道你是妖怪還待你如此,確實是個難遇的良人,但我有一個顧慮,不知道當說不說?」
她笑:「你說呀。」
我肅容:「我與我師父雲遊時,曾遇上一對人妖相戀的情侶,女方為妖,男方為人,男方覺著人肉凡體不過短短幾十載,而妖卻有數百年的壽命,他為與那妖長相廝守,便去偷偷學些旁門左道,最後出了岔子,變為了半妖。」她的容色變得複雜哀傷,可能聯想到了自己,我輕聲說,「鐲雀,穆向才待你情誼深厚,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但是,你可願意他為你成妖?」
她搖頭:「妖皆是些成精的畜生和百草,他怎可與我們為伍?」
「這只是我的顧慮,他未必會那麼做,但你留點心總是好的。」
「嗯,謝謝你初九,你心思真細。」
心思細的可不是我,就算我心真有那麼細,我也不會去管穆向才的死活,我只是覺著陳素顏太可憐罷了。
回去的路上,我拉著陳素顏買了六串糖葫蘆送我,見她心情不錯,我問:「怎麼?那麼長的時間,你們聊出火花了沒?」
「哪有什麼火花可言?都是些虛詞假禮。」
「虛詞能虛上那麼久?我才不信。」
她頓了頓,說:「也就是些音律詞賦,再聊上幾首名家傳世之作,別無其他。」
我們沿著長街隨意逛著,到了一家墨坊門前時,我恍然驚醒我的慎瀾萬相譜至今還未完工,生宣紙也快用完了,我便進了墨坊準備買一疊回去。
我在一堆產地各不相同的生宣前挑撿了半天,想的肯定是買材質好的,但這個月的開銷實在大,資金緊湊,沒有多餘的閒錢了,可若是買便宜的,又怕萬一吸水效果不盡如人意,慎瀾萬相譜發揮不了作用,買了等於浪費。
我正琢磨著買哪款時,從一進來就和掌櫃的就著文房四寶討論的不亦樂乎的陳素顏突然衝了過來,將我往下拉,和她一起蹲在了地上,我不解:「怎麼回事?」
她一臉仇大苦深:「完了,瘟神來了。」
我有些驚奇,以她的修養怎會給人取這種折煞人的外號,她輕歎:「你可知今早我和我父親為何天不亮就去了南城麼?就是因為這傢伙,他是我父親同窗之子,來柳宣城投奔親戚的,不知發些什麼神經,大清早的要跑去牡丹崖,城門都還沒開呢,他又哭又跪又鬧,還嚷嚷著以死謝罪,結果害我父親閃了腰,兩個守城衛士在混亂中被他給踩了數腳,其中一個估計這輩子是做不成男人了。」
「勁道這麼大?是瘋子麼?」
「他也不是故意傷人的,說來你可能不信,他只是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看模樣風吹就倒的那種。」
「那怎會那麼厲害?守城衛士少說也是有兩下子的呀。」
「所以才說他是瘟神,總之今早和他肢體碰觸過的人皆落得一身是傷,他認識我,切不能讓他發現我,他一說起話便沒完沒了,一頭黃牛都能被他說死。」
看她說的這麼誇張,我有幾分好奇,突然想起,我和那人素不相識,我蹲著幹什麼?我稍稍探出頭,一個年輕男子正在挑著兔毫,一襲白色長袍,十分清爽,他的容貌秀致清雅,身上有很濃的書卷氣息,看不出是一個癲狂之人。
他對著一支筆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抬起頭看向掌櫃:「給我挑些紙,用作輓聯。」
聽到他的聲音,我啪塔一聲摔在了地上,他他他,傅紹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