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二一添作五時,暮色四合,萬家炊煙升起。楊修夷問我冷靜了沒,我點點頭,哪能不冷靜,畢竟那不是我的愛情,也不是我的人生,陳素顏都沒跳腳,我也無需義憤填膺,倒不如想想自己,如果錢袋找不回來,我該如何是好。
我回房繼續作畫,點線仍不到位,慎瀾萬相譜要畫在吸水極強,水墨滲沁的生宣上,這種紙貴得要死,每畫錯一張都跟拿刀子割我一樣疼。
沒多久湘竹喊我吃飯,她穿著俏皮的粉衫,頭髮梳的精緻別巧,身上一股好聞的甜香,我沒好氣的說:「你又沐浴了?」
她點頭:「楊公子今天差我去玉煙店買烤鴨,被熏了一身的煙味。」
我無奈的仰頭一歎,這丫頭怎麼就沒發現楊修夷是被她纏煩了,隨口打發她的?前天訂文善四坊的筆墨,昨天買姝香館的桂花糕,今天買玉煙店的烤鴨,這些店舖皆是生意極好,一貨難求,得排上數個時辰的長隊才輪的上。
他們之間的事本輪不上我置喙,畢竟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可湘竹愛乾淨,洗澡比吃飯還勤快,她活潑好動極愛湊熱鬧,去了人多的地方後回來第一件事情便是洗澡。水倒是沒什麼,井水取於天雨,又通地河,源源不竭,可燒水的木炭柴火那是很貴的,遊街走;巷的許炭翁賣得便宜,但很少遇上,我不得不去街口的木炭署購置,一擔木柴三十文,一筐炭火八十文,當家方知柴米貴,這些錢可全是我的開銷。
算了,我也不想說她,省的她又嘀咕我半天說我小氣摳門,窮酸吝嗇。等我的「護花使者」一到,我馬上就把她趕走。
晚飯很豐盛,豐叔開了壇花彫酒,聞著香,我要了大碗。楊修夷不讓,只給我喝兩杯,為此我和他又吵了起來,跟往常一樣,吵完架後,姜嬸立馬和我展開眼神廝殺,她嫌棄厭惡我,我鄙視唾棄她,隔著飯桌,火花欻欻。
這個時候湘竹是最開心的,每次我和楊修夷吵完,她就有機會跟他聊上幾句,通常這種情況下,楊修夷的話都是含沙射影諷刺我的,比如賣豆腐腦的誰沒個女人樣,隔壁的誰又醜又凶死八婆,昨日臨街的誰差點難產死了,怎麼當初某人就沒被憋死在娘胎裡。
比起我們四個,最神經質的人其實是豐叔,他一直老神在在,表情無波,靜靜坐在旁邊扒飯,卻會因為楊修夷的話而突然爆出大笑,笑聲洪亮如鐘鳴,嚇得我筷子掉了好幾次。
吃完飯,我坐在院子裡發呆,院子裡有棵好看的桂樹,現在是初春,聞不到芳香,等到了金秋時節它香氣馥郁時,我也早挪窩了。
「在想什麼?」楊修夷在我身邊的石凳上坐下,手裡把玩著幾根草葉。
我故作深沉:「思考人生。」
他低低笑了兩聲,沒有說話,過了許久,他突然問:「如果你等的那個鬼東西沒有來找你,你接下去作何打算?」
我想了想,說:「那我就去漠北,師父是在那裡撿到我的,不過你放心,你不用跟著去。」
「這算哪門子人生?」他淡淡說,「人生是用來瀟灑過活的,不是用來找過去的。」
我喃喃:「瀟灑過活,摒棄昨天麼?所以穆向才可以把曲婧兒給忘了?」
「初九。」
「啊?」我轉過頭去,很不適應他的這個叫法,他低著頭擺弄著那幾根草葉,長長的睫毛留下兩道扇影,幾縷黑髮如綢緞,滑過耳畔,柔軟的垂在胸前。
他問:「如果你是曲婧兒,你臨死前是希望穆向才念你一輩子,每日肝腸寸斷,為你終身不娶,還是希望他快樂幸福的生活?」
我不知作何回答,他繼續說:「如果我是她,雖然心中不捨,卻也不得不願,誰狠得下心讓自己愛的人受罪?」
晚風輕柔的吹來,將他的髮梢微微帶起,我怔怔的看著他,心下百感交集,我說:「可是對曲婧兒來說,一切太不公平了。」
「這世上很多事本就非人力所為,苦盡十年寒窗卻名落孫山者不計其數,窮極畢生心血也未達自己所願者更是千千萬萬。壯士百戰,保家衛國橫刀立馬時亦求自己能飛黃騰達名垂千秋,可沙場鏖戰征途萬里,多少人又是一將功臣下的纍纍萬骨。」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絳珠亡魂曲,我說:「你生得這麼多感慨,是因為穆向才的琴音麼?」
他不置可否,我歎了口氣:「天地不仁,造化弄人,那確實非人力所能改之,可人心卻還是自己的,穆向才何以殘忍,才說得出昨日一切不復存在的話呢?」
「你傻了吧,他說不復存在便不復存在麼,你當真認為他能忘了曲婧兒?多半是哄那只花妖的。」
「為什麼要哄她?」
他抬起頭看我:「如果你是穆向才,在你喪妻痛苦時,有一隻妖精為你自毀半世修為,變為半妖,你會如何待她?」
我不假思索:「若有妖精為我變為半妖,這人情可就欠大了,我以身相許都還不起。」
他皺起好看的眉頭,古怪的看著我,半響大笑出聲,快笑斷了氣:「就你?」
我不知道他的這兩個字是在說不可能有妖精為我變為半妖,還是在說我以身相許算個屁,反正是在嘲笑我不自量力就對了。
我有些羞惱,忙轉移話題:「可穆向才知道鐲雀是半妖嗎?」
「他怎會不知?他應該早就知道了。」
「啊?」
楊修夷淡淡說:「你別被他的小白臉模樣給騙了,他彈的絳珠亡魂曲戾氣極重,還夾了七殺梵音,說明他身懷玄術,那必定也知道半妖所謂何物。」
「既然他知道半妖,那也該知道鐲雀只能附在曲婧兒的**上,永世不得擺脫,為什麼還會說鐲雀長得比曲婧兒漂亮?」
「一張死人面皮就想糊弄過去,你跟那花妖蠢成一雙了,你想想,曲婧兒那身體穆向才每晚摟著睡,在崖頂時他們又親又抱,會認不出來麼?說那些話只是為了哄花妖心安,望她不要在意,這小白臉對那花妖也確是呵護備至了。」
他的這番話,我又想起了陳素顏,心裡很不是滋味,我抬起頭,夜風瀟瀟,月明星稀,高處的烏雲極快的掠過森寒的天幕,初春的夜晚涼意很重,我體質雖好,也覺著有些冷了。
起身想要回屋,楊修夷將我叫住,一隻草葉編織的雙生蝶放到了我的手裡,編法巧妙,樣式精緻,輪廓曲線生動,活靈活現,振翅欲飛。他抬手敲我的額頭:「別想太多,早點睡吧。」
我把這只雙生蝶繫上了紅色流蘇,和師父送我的草蚱蜢一起,掛在了床頭,怕草葉枯萎,我還特意熏了塵曲香。
楊修夷以前不是沒有「送」過我這些玩意,比如蟑螂,蝗蟲,老鼠,被他上了色,像真的一樣,多半出現在我的枕頭旁,被窩裡,還有我的碗中。我在望雲山上經常被罰洗碗,原因就是我常常吃飯吃到一半發出尖叫。
他對我的那些捉弄,練出了我的膽子,等我不再懼怕蛇蟲鼠蟻時,我常常用我的血招惹些蟲子,然後捉起來一一回敬給他,把他也氣了好幾回。
但所謂驕兵必敗,有次我在飯裡又吃到一隻蟑螂,我得意的用筷子夾起:「笨蛋,還玩這套。」
他和豐叔面面相覷,兩人一副無辜的模樣眨著眼睛看我:「跟我們沒關係。」還裝?我冷冷一哼,頗有豪氣的把那只草蟑螂扔進了嘴裡,沒咬兩口我就尖叫的衝出門外,狂嘔了半天,漱口用掉了半缸水。
之後我被罰洗了一個月的碗,不過那次陪我一起挨罰的還有楊修夷,在我發出驚聲尖叫時,他爆出了翻天大笑,還把嘴裡的飯菜噴了師公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