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時間,就和春天的竹筍無異,一不小心就出溜一大截。
五六日時光,沒留下任何痕跡,就一如春夢,了無痕跡消逝。
從陰家莊園回城後第七日,陰家在城內的大宅正門外鼓號齊鳴,奏的是《大祭樂》,曲調威嚴端莊,用某些被滿門抄斬的異端的話來說,就是陰森沉悶得厲害。
七品世家,按律在大門外用三口四足雙耳蟒龍紋大方鼎,鼎內烈焰熊熊。一簸箕一簸箕上好的香粉香料就像不要錢般,被僕役倒進方鼎內,燒出滾滾香煙四散。
一簸箕香粉香料就是五百兩銀子,在渭南郡,能這樣焚燒香料的家族,也就寥寥兩三家。
按律,陰家焚燒的這些香料,也是有定數的。
香料采自深山蛇紋沉香木,又或者大澤籐蘿**木,木材生長年限三百年到五百年。年份更低,配不上七品世家的身份,掉價;年份更高,則是逾制,重罰。
《律》法森嚴,嚴苛到每一簸箕香粉香料重多少,大致顆粒形狀,都有了詳細的規定。
滾滾香煙四散,昨夜又是小雨,晨風還有些許潮濕,捲著香煙四處散開。
大半個渭南古城,尤其是陰家宅邸所處的北城區,就被馥郁的香氣籠罩。
一大早天未亮,陰家僕役下人就用清水沖洗門前街面。一夜春雨,青石板街面乾乾淨淨纖塵不染,但陰家僕役依舊循《律》,認真沖刷街面三次,青石板沖洗得可以映出人臉。
正門開啟,猩猩紅羊毛氈子厚一寸二分,從門前三十六丈一直鋪進宅子裡。
紅色羊毛氈子一路過正堂。過中堂,過中庭花園,直達中庭後庭之間聖廟。
聖廟,天下各家各族。唯有入品世家方能在本家核心位置。建立聖廟,四時祭拜。香燭瓜果常年不斷。在這一方世界,聖廟象徵天地正道,是一切《律》之根源。
人頭熙熙,整齊排布在數十畝大小廣場上。
淨水灑地。香煙滾滾,樂音莊嚴,所有人面色沉肅,目光一眨不眨看著聖廟台階前一眾人等。
陰家春狩大祭,百年來已成渭南、渭北兩郡盛事。同根同源骨肉相殘之舉,換來無數人交口稱讚,更成為兩郡各家豪門解決私人仇怨之最佳渠道。
有血仇者。分別指派族中年輕子弟,加入渭南渭北兩陰家陣營,於四絕嶺浴血廝殺。
有怨氣者,分別認定一家陣營。拿出巨額賭注在兩郡太守公證下對賭,人頭滾滾中勝負分明。
渭水南北兩個陰家,前十次春狩大祭,甚至讓兩郡好幾個九品世家就此灰飛煙滅,斷了傳承。更有好幾個八品、九品家族,本來只是普通恩怨糾葛,卻因族中天才青年之死,徹底結了血仇。
世間之事,恩怨糾纏,本來如此。
《律》可管轄天下萬物,唯獨人心仇怨,無法調和,無法約束。
陰雪歌看著四周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
除開渭南陰家一百子弟,渭北陰家九十八人,渭南、渭北數十八品、九品世家,紛紛派出多則十餘人、少則三五人的十八歲以下子弟參加春狩。
春狩,獵的不是野物,而是人類。
人群中,數百青少年目光如刀,殺意凜冽,他們認準了各自目標,只待進入四絕嶺中,就分一個高低勝負,決一個生死存亡。
渭北郡太守華卿徲肅立在人群前方,身穿和林驚風一般無二的官服,面色嚴肅,森嚴望著眾人。
渭南渭北兩大陰家鬥法,這是兩郡大事,華卿徲是昨天連夜趕來渭南郡,為渭北陰家壓陣助威。
有他在,起碼渭北陰家在渭南城不會受到官面上的阻力。渭北陰家乃渭北郡七品世家,一如渭南陰家和林驚風之間利益糾葛,渭北陰家和華卿徲之間也有著極多牽絆。
他若不來,林驚風若是做下什麼手腳,渭北陰家損失的利益中,就有屬於他的那一份。
除開他,渭北陰家當代家主陰八極也帶著大批族人,連同渭北郡眾多世家豪族的代表,齊聚於此。
修煉《怒焰訣》,身軀同樣變得高大威猛猶如龍虎的陰八極臉色極差。
七日前,渭北陰家百餘族人不告而至,意圖打渭南陰家一個措手不及,先殺傷渭南陰家幾個年輕子弟,給渭南陰家一個下馬威,同時振奮自家士氣。
陰八極做夢都沒想到,他制定的萬無一失之計劃,居然在陰雪歌手上折戟沉沙。
此刻站在華卿徲身邊,陰八極目光森嚴如刀,熾烈如火,正在人群中往來梭巡,尋找著讓他丟了臉面,讓渭北陰家士氣都大受挫折的陰雪歌。
陰九幽站在陰八極身旁,微微昂頭,雙手背在身後。
聖廟之前,誰也不敢面露笑容,但是陰九幽滿面的春風得意,卻是人都能看得出的。
兩郡太守站在人群前,說了一番不冷不熱、不鹹不淡、不痛不癢的官面話。陰家聖廟內一聲鐘響,兩尊高有三丈六尺法石傀儡緩緩行到門前,慢慢伸手,仔細小心的推開了聖廟正門。
所有人端正表情,相互幫助著仔細審視了一下衣冠儀容,確定渾身上下沒有絲毫瑕疵了,這才按照地位高低,絡繹踏入佔地面積廣大的聖廟中。
春狩大祭最重要的一個步驟,必須在聖廟中進行。
兩郡太守為人證,聖廟供奉諸聖人為冥冥中見證,有意參加春狩大祭的世家豪族,無論是親派族人參與廝殺,或者只是順風押注,都要在聖廟中說清事情前因後果,將一應籌碼壓下。
聖廟正殿高大恢弘,光線極佳。
正殿正中,供奉上古三大至聖。
傳說中,上古之時,妖魔橫行人間。鬼怪混雜人群,天災**頻繁,天地震盪民不聊生。
三大至聖橫空出世,誅妖魔。滅鬼怪。剷除一切魑魅魍魎,並提出『人性本惡。當以律法約束之』的無上天道。三大至聖走遍天下億萬國朝,制定《律》之總綱,以為天地人心之根本。
三大至聖之後,其建立之『至聖法門』中歷代有聖人出。
上古聖人。以《律》之總綱為根本,推演天道,尊天、法地、理人,針對世間萬事萬物,制定補充諸多《律法》,諸如《民律》、《刑律》、《族律》、《學律》、《士律》等等。
天地之間,律法逐漸完善。萬民循律而生,無人敢逾規一步,自得平安祥和、無邊清淨快樂。
是以天下之人,建立聖廟。供奉三大至聖,以及至聖法門歷年以來公認之八百聖人。
偌大聖廟中,八百零三座美玉雕成,飾以黃金、白銀、象牙、犀角、珍珠、寶石等華美之物的聖人雕像巍然矗立,每一座雕像都流光溢彩,有無量光芒從中釋放出來。
天下間,唯有入品世家,才有資格建立聖廟,供奉聖人聖像。
在陰雪歌看來,也只有入品世家,才有那財力物力建造聖廟,建造這等聖人聖像。
單以陰家而言,陰家於渭南郡扎根數萬年,單單聖廟中八百零三尊聖人聖像,就耗費一萬兩千餘年,才逐次增補完全,成為渭南、渭北兩郡中,僅有的兩座聖人聖像完備之家族聖廟。
渭北陰家實力雄厚,處處與渭南陰家針鋒相對。
奈何每隔十年春狩大祭,渭北陰家子弟,都必須來渭南叩拜聖廟,於渭南陰家選定之四絕嶺參加春狩。其中原因格外簡單,渭北陰家聖廟中,只有三大至聖聖像,其他眾多聖人聖像,他們根本沒有那個財力供奉上去。
一個世家聖廟中有多少聖人聖像,考究的不僅僅是你家族現在的實力和勢力,更多看的是家族的歷史底蘊和綿長根基。
尋常三品以下世家豪族,不耗費數千萬餘年,誰家有這個財力,一次供奉八百零三座聖人像?
每一尊聖人聖像都是尋常人三個高大,他們或者肅立,或者坐臥,或者讀書,或者潑墨,造型各異,神態各自不同。
所有聖人聖像都有嚴苛的規格,每一尊聖人聖像都是某世家有足夠錢財供奉後,奏請官府,由國朝向至聖法門申請,由至聖法門精心雕琢完成後,派專人送來聖廟安放。
世俗之人膽敢私造聖人聖像者,夷族。
這些聖像,就是一條頭髮絲的紋路有了些許差錯,循《聖律》,那都是滿門抄斬的下場,誰敢私造?
雖然每一尊聖像的造價都過於昂貴了一些,但是有了聖像供奉在聖廟中,家族之人出去和人說話,底氣都足了幾分。尤其是聖廟中的聖人像越多的家族,底氣就越發的充足。
一如陰九幽在陰八極面前,站在自家聖廟中,陰九幽雖然身材纖細高挑,但是他卻好似比雄壯如龍的陰八極還要高大魁偉了一倍有餘。
神聖、威嚴不容侵犯的聖人像前,渭南陰家供奉的八百零三座聖人像前,陰八極高大魁偉的身軀下意識的佝僂了下來,說話的聲音都下意識壓低了好幾個音調。
陰雪歌站在人群中,站在渭南陰家參加春狩大祭所有子弟的第一排。
隨著前方兩大太守,兩大家主,眾人跪倒、起身,以大禮參拜眾多聖人。
林驚風府上請來的樂師神態狂熱,演奏《大祭樂》,森森樂調直上九天。
循著苛刻,不能容忍絲毫錯漏的叩拜禮儀,向三大至聖、八百聖人叩拜致敬完成後,一大早就開始的聖廟祭祀儀式,現今已經到了正午時分。
眾目睽睽下,陰九幽、陰八極走到三大至聖腳下的香案前,分別將今年兩大陰家的賭注拿了出來。
渭北陰家拿出了兩座開闢五百年的藥山,每一座藥山每年出產的藥材,單單販賣原材料,就有千餘兩黃金的收益。除此之外,渭北陰家還拿出了渭水一條小支流的水運經營權,二十家渭北城內的店舖商舖。
對於一個七品世家而言,這已經是觸及元氣的大籌碼。
陰九幽拿出來的。也是對等的賭注。
但是作為底蘊更雄厚的渭南陰家,陰九幽除開各種不動產,他還加注黃金十萬兩,昭顯了強大的信心。
陰八極猶豫。所有人都看出了他心底的一絲狼狽。
渭北陰家固然同為七品世家。奈何他立族不過千年,不動產之類。可以用武力巧取豪奪。
唯獨這真金白銀,需要長時間的積蓄。而且渭北陰家能夠在千年內,擁有和渭南陰家相提並論的武力。族人每年耗費的修煉資源可想而知,那都是真金白銀換來的。
十萬兩黃金。毫無疑問是一注巨款。
數萬年積蓄的渭南陰家損失十萬兩黃金,最多痛徹心扉一番。
但是渭北陰家額外損失十萬兩黃金,搞不好未來幾年都白干。
聖廟正殿鴉雀無聲,兩郡太守紋絲不動,面沉如水。
眾多世家豪族家主猶如聖人雕像,同樣一動不動。
猶豫了三五個呼吸的時間,陰八極『呵呵』一笑。慢慢的取出了一個儲物皮囊,小心放上香案。
「渭北陰家,還從未怕過人。」
陰八極的目光變得瘋狂而陰森,猶如猛虎。就要吃人。
「渭南陰家,畢竟輸少贏多。」
陰九幽雍容大度的笑著,他看著陰八極,過去十次春狩大祭,渭南陰家六勝四負,輸少贏多給了他極大的底氣。尤其是今年,陰九幽回首望了參賽的本家子弟一眼。
陰雪歌眉頭一挑,兩條濃眉猶如大刀豎起,就要斬落。
陰九幽並沒有看向他,而是看向他身後斜刺裡幾個陰雪歌從未見過的青年。
「渭南陰家的暗子?」
陰雪歌心頭一動,他下意識的聯想到了赫伯勃勃,下意識的想到了自己和赫伯勃勃的賭約。
他更想到了數日前他和陰九幽說過的話,如果赫伯家想要從赫伯勃勃身上做點什麼,那麼渭南陰家勢必要在赫伯勃勃身上做些什麼。
能有什麼,比在四絕嶺中斬殺赫伯勃勃來得更便利的?
難怪參加春狩大祭的陰家子弟中,多了七八個陰雪歌從未在宗學中見過的青年。
「赫伯家能推出赫伯勃勃這樣的天才,陰家還勝過赫伯家一籌,難不成就沒有幾個暗中手段?」
正思索中,一個又一個分別來自渭南郡、渭北郡的家主紛紛走到香案前。
渭南渭北,兩個郡隔得太近,而且大家都靠一條渭水混飯吃。
平民有雲,遠親不如近鄰;但是對於世家豪族而言,近鄰全部死光,只剩自家獨大,這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好事。
渭南渭北兩郡,好些世家都在同一個行當裡廝混,各家族人,尤其是年輕子弟年輕氣盛,時常衝突。
無數年來,大世家和大豪族結怨,小世家也有身份相當的對頭。
渭南渭北各家,相互聯姻,相互結親,相互捅刀子,相互下毒手,恩怨糾纏無數年,聖人都理不清其中亂麻一般的頭緒。
正好百年前兩個陰家弄出了春狩大祭這樣歡樂的活動,兩郡世家豪門,正好趁機解決私人恩怨。
一切都在聖人聖像前立下契約,聖人為冥冥中見證,更有兩大太守當人證,《律》法森嚴,卻也不杜絕人的喜怒哀樂。只要有一個正當的借口,《恩仇律》會庇護一切有正確的尋仇報復。
數十位家主紛紛立下契約賭注,壓下了天文數字般的財富。
每一次春狩大祭,都是一次群體狂歡。渭南渭北兩郡的實力,就有相互消長。
百年來,渭南陰家贏了六次,渭南郡的實力,也得到了六次提升。渭北陰家贏了四次,卻輸了六次,這已經引發了渭北郡眾多世家的不滿。
這一次渭北世家拿出的籌碼都很重,很顯然他們想要扳回一次。
陰雪歌撫摸著腰間儲物皮囊,兩條濃眉不斷舞動。
聖廟之中,不敢出聲歡笑,他只能用這等動作掩飾自己的心情。
因為赫伯勃勃在眾多家主之後,走到了香案前。
他手裡拎著一個碩大的鳥籠,一條玉色龍鯉水雲環繞,正在鳥籠中打著呼嚕,鼻孔裡噴出一個個水泡。
「渭南,赫伯家,赫伯勃勃,約戰,渭南,陰家,陰雪歌。」
赫伯勃勃穿著黑色勁裝,腰間佩劍,髮髻上鑲嵌了一塊四四方方黑玉珮,端的是英姿勃發、氣度凜人。
他目光一挑,就把站在陰家子弟第一排的陰雪歌找了出來,他指著陰雪歌,無聲冷笑。
陰雪歌上前幾步,大步走到了香案邊,他伸手放在香案上,聲音很是沉穩。
「渭南,陰家,陰雪歌,死戰赫伯勃勃。以我之命,賭鬥這條龍鯉。」
「若我死在四絕嶺,一切自然不提。」
「若我活著出來,這條龍鯉,歸我。」
聖廟內眾多家主側目,道道勁風襲來,吹遍陰雪歌和赫伯勃勃的身體。
他們的修為自然是一目瞭然。
陰雪歌週身竅穴紋絲不動,身軀大概有一鼎多一點的力量。
赫伯勃勃,開闢了最少五十個竅穴,最多五十八個竅穴,體內元氣力量在六鼎以上。
正兒八經練氣士和剛剛淬體成功的武者,這實力,無法比。
渭北一家小世家的家主當即走出人群,掏出一個儲物皮囊放在香案上。
「黃金三千兩,我賭陰雪歌必死無疑,老夥計,你可敢接注?」
他挑釁的看向了人群中一位臉色難看的渭南郡家主。
兩家都經營客棧酒樓,兩家都釀酒釀醋,兩家酒醋都順著渭水向上下游州郡販賣。
他們之間的爭鬥,已經持續很多很多年了。
人群鼎沸,渭北眾家主群情激動,紛紛加注,紛紛向各自對頭挑釁。
渭南眾家主愁眉苦臉,同時怨憤的看向了陰九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