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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崛起 第360章 傳承 文 / 猛子

    第360章傳承

    秦王政和武烈侯兄弟聯手,內外合力,迫使中樞通過了修築「直道」之策議。

    策議是通過了,但在中土沒有統一之前,財賦主要用來支撐統一大戰,中央事實上沒有條件修築這樣一條連接咸陽和陰山的「高速公路」,所以這兩年只能做一些前期準備工作,至於何時正式開始修築,要等待時機。

    武烈侯用自己的智慧巧妙地「擊退」了秦王政用「直道」控制代北的圖謀,但咸陽宮不會輕易認輸,這背後是國策變革之爭,咸陽宮要阻擾封國制的實施,一計不成會再生一計。武烈侯再一次上奏,請求發動攻燕之戰,他也要加快步伐,把封國制付諸實踐了。

    公子扶蘇和上將軍王翦也連續上奏,請求攻燕。

    武烈侯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奪取燕國上谷郡之後,兩路夾擊燕國的態勢已經形成,攻燕的條件已經成熟,唯獨讓咸陽擔心的就是代北緊張的局勢。代北可以說是掙扎在生死線上,外有虎視眈眈的匈奴人,內有糧食、屯田等諸多危機,經不起「折騰」,稍有不慎就有分崩離析之禍。

    秦王政和中樞反覆權衡,認為明年春夏時分發動攻擊是最為合適的,那時候咸陽可以給代北提供更多的糧食,代北也有較為充分的儲備,尤其是屯田可以見到初步效果,這有助於代北形勢的穩定。現在代北諸種部落和轉徙人口生存困難,兩者之間對生存空間的爭奪非常激烈,一觸即發的衝突讓代北始終處在高度緊張的狀態之中。另外到了明年春夏時分河北就有了一年的恢復時間,河北人在度過最艱難的歲月後,徹底擺脫了飢餓和死亡,河北的形勢隨即好轉,這不但有利於秦軍攻打燕國,也有利於維持中原的對峙局面。

    武烈侯公子寶鼎和武成侯王翦對咸陽的意見予以反駁。

    攻燕的目的正是為了集中力量對抗外虜。現在匈奴人之所以囂張,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和燕國的結盟對代北形成了夾擊之勢,一旦消滅了燕國,匈奴人獨自面對幾十萬秦軍,那代北形勢就完全不一樣了。另外冬天北方河川冰封,有利於大軍攻擊,冬天是農閒期,也有利於征發徭役。更重要的是,越早拿下燕國,越有利於中原局勢的穩定,秦軍的強悍武力足以威懾齊楚韓魏,讓他們不敢主動挑起戰事。

    秦王政和中樞必須重視前方統率的意見,尤其武烈侯的顯赫戰績和天縱之才也讓他們越來越忌憚。此仗敗了或者導致北方局勢陷入空前困境,武烈侯要承擔責任,這對咸陽宮有利,反之,吞滅燕國,穩定代北,進一步推動了統一進程,對咸陽宮也同樣有利。既然無論勝負對咸陽宮都有利,何必蓄意阻擾?

    秦王政下令,由上將軍武成侯王翦為統率,安平侯司馬尚為副率,長平侯公子扶蘇為監軍,指揮代北、河北兩地軍隊攻打燕國。

    武烈侯公子寶鼎統一負責代北、河北和燕三地軍政大權。

    這一命令下達後,不管是京都還是地方,都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大秦政局的變化。隨著統一進程的加快,隨著統一大業正在逐漸變為現實,國策終於開始了它艱難的變革。

    武烈侯統領代北、河北和燕三地的軍政大權,成為三地的最高軍政官長,這實際上就是咸陽在疆域迅速擴大的過程中,已經無法直接控制和指揮遙遠的戰場,不得不把權力下放給前線統率的直接表現。

    今年江南和東南兩地在中原局勢突變的時候,公子高在沒有得到咸陽授權的情況下,果斷指揮兩地軍隊攻打楚國,開闢東南戰場,及時救援了中原,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假如沒有公子高的決斷,沒有武安侯公子騰和昌平君熊啟的臨機處置,中原或許就全線丟失了。

    咸陽面對這一新情況,不得不進行艱難抉擇。從律法上來說,公子高、公子騰和熊啟都嚴重違律,挑戰了咸陽宮的權威,違背了中央集權制的基本原則,要嚴懲不貸,假如聽之任之,地方勢力必定效仿,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力必將因此而削弱。但從事實出發,從統一進程加快後所產生的一系列新形勢出發,咸陽宮卻不能懲罰他們,因為這一懲罰,中央權威是維護了,但地方上卻更加束手束腳,事事都要請示中央,等待中央的命令。代北、江南這些地方距離咸陽數千里,請示奏章還沒有抵達咸陽,當地的局勢可能就發生了新變化,最終結果可想而知。所以咸陽不得不做出選擇,是繼續集權於中央,還是適應新形勢,把權力下放?

    權力下放的後果同樣嚴重,權臣跋扈,地方割據,中央權威急速下降,統一大業或許就此葬送。這時候,宗室的重要性就體現出來了,關鍵時刻還是血緣關係最值得信任,血脈相依的親人最為忠誠。當然,這也是相對的,但值此關鍵時期,秦王政還有選擇嗎?

    秦王政沒有懲罰公子高和公子騰,也沒有封賞,朝野內外都在等待結果。現在結果出來了,秦王政和中樞不得不正視現實,把權力下放,但下放的對象是宗室,是他的兄弟和兒子,也就是說,國策變革的方向是分封宗室,是封國制,這基本上是大勢所趨了。

    既然大秦政局出現了新的變化,宗室封國正在變為現實,統一後的中土可能要實施中央領導下的郡縣和封國並行制,那士卿貴族們就要從思想上、觀念上和策略上進行一系列的調整,以適應新形勢新國策,繼而在未來的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獲得最大收益。

    秦王政這道命令的背後蘊藏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它就像一道奔騰的洪流衝開了堅固的堤壩,接下來有兩種可能,一是堵住堤壩,讓洪流繼續在固有的河道裡奔騰,一是堤壩崩潰,驚濤駭浪一瀉千里,開闢出一條新河道。

    武烈侯公子寶鼎、武成侯王翦、安平侯司馬尚和長平侯公子扶蘇在中山會面,商討攻擊之策。

    王翦已經在易水河南岸做好攻擊準備,寶鼎也在居庸塞布下重兵,攻燕大戰箭在弦上,觸之即發。

    這時候王翦和公子扶蘇還在擔心咸陽,擔心秦王政和中樞要把攻燕時間拖到明年的春夏,而寶鼎根本不考慮咸陽的態度,他決心攻燕,即便咸陽不同意,他也要發動攻擊,只不過找個借口而已。

    王翦在這之前已經勸過寶鼎,他也認為最佳的攻擊時間是明年的春夏,但寶鼎直接威脅他,我如果拿下居庸塞,殺到薊城城下,你怎麼辦?繼續陳兵易水河畔,隔長城與燕軍對峙?言下之意,你即便不同意,我也要把你拉上戰場。

    王翦很是無奈。寶鼎在代北極度艱難的情況下拿下了上谷郡,攻佔了居庸塞的北隘口,完成了對燕國京都的夾擊之勢,此刻秦軍佔據了絕對優勢,可以說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拿下薊城,這時候不打燕國,還要等到何時?難道要等到燕國說服齊楚兩國,讓齊楚兩國再一次聯手攻打中原嗎?

    王翦沒辦法,只好答應,但考慮到大軍遠征作戰,糧草不足,而代北的匈奴人肯定要乘機再度攻擊,代北秦軍能夠投到燕國戰場上的兵力並不多,所以王翦陷入了兩難之境。從糧草的儲備來看,這一仗必須速戰速決,但因為代北戰場會在同期與匈奴人作戰,秦軍攻擊兵力不足,速戰速決的難度非常大,如此則有攻而不克、無功而返的可能。

    寶鼎預料到王翦在兩線作戰的情況下猶豫不決,於是親自趕到中山與王翦商討。

    「今冬作戰的目標攻佔燕山以南的所有郡縣。」寶鼎指著鋪在案几上的地圖對王翦說道,「我們拿下薊城,獲得督亢的糧食,同時把燕軍驅趕到遼東遼西。」

    「上將軍請看……」寶鼎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一劃,「這是燕山,燕山的西南部有燕國的京畿,有廣陽郡,漁陽郡和右北平郡的一部分也在這裡。我們拿下薊城,然後向東北方向攻擊,把燕山的西南郡縣全部拿到手,這一仗就可以結束了。」

    「燕山的東北部是蠻荒之地,這裡有遼東、遼西,還有漁陽郡和右北平郡的一部分。這一部分不僅僅蠻荒,而且距離遙遠,我們暫時沒有攻擊能力,只能讓燕王喜暫時在此苟延殘喘。」

    「上將軍所擔心的,無非是我們拿下燕山西南地區後,在燕山一帶與燕軍陷入苦戰。燕軍是本地作戰,得到東北蠻夷諸種的支持,而我們長途遠征,不熟悉地形,糧草武器更是難以為繼,如此一來,我們的優勢就迅速轉為了劣勢。」

    寶鼎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地圖,眉頭微微皺起,「在代北,我們和匈奴人苦戰,在燕南,我們與燕軍苦戰,北方戰場全部延伸到苦寒蠻荒之地,這對秦軍不僅僅是個艱苦的考驗,同時也讓咸陽的財賦再度陷入緊張。北方戰場的戰事久拖不決,必然會影響到中原局勢。」

    王翦撫鬚輕歎,「既然武烈侯一清二楚,為什麼就不能等一等,把攻擊時間往後拖一拖?」

    寶鼎搖頭,「北方戰局的關鍵不在於我們何時吞滅燕國,而在於我們何時擊敗匈奴人。我們若要擊敗匈奴人,就必須擺脫兩線作戰的困境,也就是必須要盡快吞滅燕國,所以這一仗不能再等了,必須馬上打,速戰速決。」

    寶鼎的手指再一次劃在地圖上的燕山山脈。

    「燕山的西南部與其東北部因為有高山險川為阻,交通不便,其主要通道只有兩個。」寶鼎說道,「一個是燕山西北端的古北口,它連接薊城和漁陽郡的東北部蠻荒之地;一個是燕山東南端的渝水,它臨近大海,是連通燕南和遼西的要隘。」

    「我們只要把這兩個隘口牢牢控制住,就可以阻擋燕軍的反擊。」

    寶鼎望著王翦,笑著問道,「上將軍對此同樣清楚,不知上將軍是否同意我的看法?」

    王翦搖頭,「武烈侯知道薊城距離渝水有多少路嗎?一千餘里,所以,我可以肯定地說,我們到不了渝水,也無法完全控制燕南。」王翦在地圖上的薊城附近劃了一個圈,「我們只能控制這麼大一塊,接下來就要看代北戰場的發展。我們只有先在代北戰場擊敗匈奴人,才能騰出手來遠征遼西和遼東。」

    王翦的確憤怒了,他的憤怒不是因為寶鼎對他的脅迫,而是他做為大秦的上將軍,大秦軍隊的最高統率,竟然被寶鼎和秦王政這對兄弟前後夾擊,竟然成了他們博弈的工具,竟然無法行使自己的權力,這才是他憤怒的真正原因。

    他還有多大的權力?大秦軍隊的主力都在代北,代北有實際掌控軍政大權的寶鼎,有名義上的最高軍政官長公子將閭,王翦的統兵權和戰場指揮權都被削弱了,他目前已經無法調動和指揮代北軍隊,這才導致了寶鼎的驕恣跋扈。

    寶鼎攻打燕國的上谷郡,既沒有奏請咸陽,也沒有徵詢王翦的意見,說打就打了。這一仗打贏了,大家皆大歡喜,但假如打輸了呢?如果打輸了,王翦這位上將軍肯定要承擔責任。

    王翦可以理解寶鼎的苦衷。寶鼎就是「賭博」,這種瘋狂的做法得不到咸陽和王翦的支持,所以寶鼎甩開咸陽,甩開王翦,用自己的「鐵腕」逼迫代北各軍統率發動了攻擊。現在寶鼎變本加厲,把自己的「鐵腕」延伸到河北,試圖強迫王翦按照他的攻擊策略去執行,繼續為所欲為,這不但是公開搶奪王翦的軍權,更損害了王翦個人的利益和權威,也危及到了幾十萬秦軍將士的生死,所以王翦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但這種權力爭鬥還是浮於表明,深層次的原因卻是國策變革正在向不利於異姓豪門貴族的方向發展。

    宗室崛起的速度太快了,在公子寶鼎、公子豹和公子騰等一幫宗室重臣的齊心協力下,在秦王政的默許下,宗室勢力可以說是「日新月異」,先是王子出鎮地方,然後是王子分封,接下來就是王子封國,總而言之一句話,大秦在努力一百多年後,在即將統一中土的時候,在權力和財富面臨再一次分配的時候,宗室紛紛下山「摘桃子」,他們在這場瓜分中土利益的盛宴中搶到了最大一塊「肥肉」,這才是公子寶鼎和王翦的親密關係產生裂痕的真正原因。

    王翦的權力受到壓制和削弱,這是因為公子寶鼎的強勢還是咸陽的故意縱容?是偶然還是必然?是不是意味著異姓豪門貴族正在面臨新一輪的打擊,他們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所能享有的利益正在被宗室貴族不斷地掠奪和吞噬?

    寶鼎在擬制國策變革方案的時候,首要目的是拯救帝國,也就是確保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尤其對邊陲疆域的控制,因為大秦的軍隊未來都部署在邊疆,所以他拿出了封國制,以宗室領封君,確保地方對中央的忠誠。

    宗室的權力和財富因此膨脹,異姓豪門貴族和寒門貴族的利益因此受損,所以寶鼎接著拿出了以二十等軍功爵為基礎的世襲制和以土地私有化為基礎的「自由」財經制度,以此來提高異姓豪門貴族的利益,同時維持寒門貴族的利益,但寒門貴族強烈反對,因為這些變革策略實際上堵塞了寒門士人的仕途,將來朝政必將被世家和門閥所把持,而豪豪門貴族也反對,這些變革策略實際上滿足不了他們對權力和財富的攫取**,他們需要更多,他們不但要堵塞寒門士人與他們爭權奪利的途徑,還要從君王和宗室的利益中挖下一大塊。

    國策變革就是這樣,尤其是基礎國策的變革,牽扯的利益太大,牽一髮而動全身,但任何變革都不可能滿足所有人的利益,也不存在一蹴而就的可能,必須一步步來,一步步解決因為變革而帶來的各種矛盾和衝突。

    現在封國制還停留在商討階段,王子分封也還沒有開始,王子正在出鎮地方以獲取功勳。統一的功勳只有那麼多,王子下山「摘桃子」,拿走最大的功勳,那麼其他人手裡的「桃子」就少了,「桃子」的個頭也小了,利益必然受損,尤其像王翦這樣的豪門貴族,他們的目標也是分封,即使不能封國,最起碼也要封郡、封縣吧?而要達到這個目標,功勳的大小至關重要。

    寶鼎穿越而來,他的身體裡流淌著兩千多年傳承下來的大一統思想,靈魂上更是深深烙刻著中央集權制的印記,所以很多在他看來是必然的事情,但在這個特殊的年代卻是新生事物。

    這是一個延續了八百年的分封和分裂正在走向今日的中央集權和統一的年代,思想在大碰撞,制度在大碰撞,很多東西肯定是新生事物,這個時代的人都要在激烈的碰撞中去熟悉、去思考、去接受,必須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才能逐漸走上中央集權和大一統的道路。然而,寶鼎忽略了,忽略了這個大時代的特殊性,這就是他的局限,這導致他未來的路及其艱難,距離他的理想和抱負可謂遙遠。

    歷史上大秦崩潰,楚漢相爭,五年的後戰國時代就像一把熊熊大火,把傳承八百餘年的諸侯和士卿貴族統統焚燬。當劉邦帶著一幫小吏和庶民再次統一中土的時候,中土就是一片廢墟,大漢帝國就是在廢墟上重建而起,中土涅盤重生。

    寶鼎在逆天而行,他要阻止中土的毀滅,阻止中土的涅磐,他試圖讓中土在吸收和融合八百餘年的傳承的基礎上,建立一個偉大的帝國。

    王翦把兩人之間的矛盾直接挑明,直言不諱地告訴寶鼎,他可以配合寶鼎攻燕,但他絕不承擔主攻之責,也就是絕不承擔失利之責。

    你老嬴家要摘桃子,那你們去摘吧,老夫拒不奉陪。

    寶鼎臉上依舊帶著淺淺的笑容,似乎沒有聽懂王翦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但他心裡卻是異常吃驚,眼裡更是掠過一絲凌厲之色,他也憤怒了。王翦在這個關鍵時刻不再支持自己,甚至與自己公開對立,其後果之嚴重已經超出了自己所能掌控的餘地。

    「二十萬軍隊應該可以拿下燕國。」寶鼎笑著說道。

    寶鼎這句話的意思是,你河北投入十萬,我代北投入十萬,兩路同時攻擊,不分主攻和佯攻。

    王翦暗自冷笑。他對寶鼎有些失望,自己已經把話挑明了,請你不要干涉我的統兵權和戰場指揮權,誰知寶鼎恍若不聞,根本沒有放棄控制代北三十萬大軍的意思。

    王翦依舊搖頭,「兩路夾攻,必有主次,這和投入戰場的軍隊數量沒有關係。」

    司馬尚轉頭看看寶鼎,悄悄使了個眼色。王翦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如果武烈侯繼續「執迷不悟」,這一仗王翦肯定是「冷眼旁觀」,要靠寶鼎和代北大軍自己去打了。

    寶鼎笑笑,問道,「三十萬大軍如何?」

    司馬尚臉色一僵,暗自苦歎。武烈侯,你在代北位高權重,你可以為所欲為,但王翦是大秦的上將軍,是武成侯,你這樣公開搶奪他的軍權,他豈肯退讓?

    王翦撫鬚而笑,「武烈侯既然打算調用二十萬大軍攻打居庸塞,那無疑就是承擔主攻之責了。」

    司馬尚無奈低頭,用力閉上了眼睛。武烈侯,你這是拿代北做豪賭啊。

    公子扶蘇總算聽出來了,他神情緊張地望著寶鼎和王翦,有心想勸說兩句,但這兩個人不可能聽他的,一旦說錯了話,兩邊得罪,反而把矛盾擴大化了。

    寶鼎微微皺眉,但旋即笑道,「好,我主攻,一言為定。」

    王翦微笑點頭,但眼神冰冷,心裡的怒火更是難以遏制。

    司馬尚苦笑。早知如此,你跑來中山幹什麼?就是為了激怒王翦?

    公子扶蘇忐忑不安。叔父是來與上將軍商量如何攻燕的,也就是指望王翦帶著河北軍突破長城,誰知結果相反,最終變成叔父帶著二十萬代北大軍攻打燕國,王翦竟然作壁上觀了。這事要是傳到咸陽,必將震驚咸陽宮。

    再談已經沒有意義。寶鼎和王翦虛於委蛇,兩人不著邊際地商談了一些具體的攻擊辦法之後,寶鼎起身告辭,連夜返回代北。

    王翦送到大帳外面就止步了。

    公子扶蘇送到轅門,欲言又止。寶鼎衝著他笑道,「陪我走走如何?」

    扶蘇急忙答應,正要吩咐扈從去備馬,東方無畏已經把自己的戰馬牽了過來。扶蘇飛身上馬,與寶鼎並轡而行。

    「叔父,你以二十萬大軍打燕國,代北的防禦怎麼辦?」扶蘇擔心地問道。

    寶鼎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知道上將軍要什麼?」

    扶蘇點點頭,「自從叔父拿下上谷郡之後,河北就有人在背後非議叔父了,不過上將軍還是極力維護叔父。」

    寶鼎笑著搖搖頭,「如果我滿足了上將軍,你以為我們今年冬天還能拿下燕國嗎?」

    扶蘇沒有說話。

    寶鼎牢牢控制代北大軍,目的就是要以最快速度拿下燕國,就是要迅速穩定北方局勢,就是要以強悍武力脅迫咸陽以推動國策的變革,假如他任由王翦控制整個北方戰場上的軍隊,他就非常被動,事事都得仰仗王翦的支持,尤其重要的是,假如王翦以軍隊來要挾他,那麼國策變革的走向很可能失去控制。

    老秦人的復興的確受益於寶鼎的謀劃,但寶鼎與楚系熊氏結盟,不遺餘力地扶植有楚系背景的公子扶蘇為大秦儲君,暗中與關東豪族馮氏、蒙氏妥協,最近更是竭盡全力讓宗室到前線戰場上掠奪功勳,這一系列事情都不符合老秦人的利益需求,但老秦人為了大局,可以退讓,可以忍耐,甚至可以妥協,但寶鼎明目張膽地控制軍隊,奪取老秦人的軍權,這觸及到了老秦人的底線,此事不可妥協,不可退讓。

    「我們肯定能拿下燕國。」扶蘇抬頭看看寶鼎,小心翼翼地問道,「但叔父為什麼一定要在今年冬天拿下燕國?明年春夏時分打燕國,條件不是更好嗎?」

    寶鼎笑而不語。有些事他不能對扶蘇說,他一直想掌控軍權,但秦王政和咸陽宮時刻防備他,老秦人也至死不鬆手,如今他好不容易抓住這個機會,他豈肯錯失良機?沒有軍權,沒有強悍的武力做後盾,他想推動國策變革基本上就是癡心妄想。

    退一步說,假如國策變革失敗了,或者沒有達到預期效果,或者國內矛盾並沒有因此得到有效緩解,或者國內又產生了新矛盾比如封國與中央對抗,地方勢力膨脹等等,導致叛亂迭起,帝國風雨飄搖,那時候誰掌控軍隊,誰就能掌控帝國的命運,所以自己必須控制軍隊,必須利用南北戰爭始終掌握軍權,如此則進退無憂。

    現在打燕國,秦軍主力控制在自己手上,有利於自己進一步掌控軍權,反之,如果等到明年春夏,形勢變了,咸陽宮有了更大的主動權,王翦等秦軍統率有了更大的攻擊把握,自己就被動了,無論在軍隊的控制上還是在國策的變革上,自己都比較被動,因此,自己必須把握這個機會,如果錯過了,將來自己就更加困難了。

    「你知道養寇自重的意思嗎?」寶鼎忽然問道。

    扶蘇愣了一下,隨即想到什麼,臉色頓時凝重。

    「你知道為什麼要分封王子,而不是分封功臣嗎?」寶鼎又問道。

    扶蘇低頭沉思。

    寶鼎也在思考,思考秦王政為什麼在統一後不遺餘力地實施高度的中央集權制,思考項羽為什麼在分封十八諸侯王之後把中土再一次推進戰亂的漩渦,思考劉邦為什麼在統一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中央集權下的郡國制,思考大漢初期為什麼有七王之亂。

    說到底這一切都源自周武王分封諸侯,以《周禮》治天下的八百餘年的傳承。

    《周禮》的治國理念是「以人法天」,講求人與自然的聯繫,主張社會組織倣傚自然法則,因而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說,而《周禮》的核心就是「禮樂制度」,就是所謂的「尊尊、親親」,「尊尊、親親」的核心就是宗法制、世襲制,就是維護等級制度。

    「以人法天」是什麼意思?倣傚自然法則。自然法則是什麼?一切按照規矩來,不要違背天道。百姓要做順民,百官要做順臣,父母要慈愛,子女要孝順,各階層之間要講究尊卑,要維持等級。奴隸主可以宰殺奴隸,但奴隸不要造奴隸主的反。

    從春秋到戰國,從三家分晉到田氏代齊,從管仲變革到商鞅變法,宗法制、世襲制逐漸沒落,禮樂制度崩潰,代之而起的是霸王道,誰的拳頭硬誰就是天下第一,誰天下第一誰就是天地法則。我就是要滅你,你能奈我何?

    諸侯國爭霸兼併,彼此是競爭關係,那麼君臣之間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時代的君臣就是僱傭關係,君可以炒臣的「魷魚」,臣也可以炒君的「魷魚」。今天君臣合作愉快,大家你好我好,明天反目成仇,一拍兩散。伍子胥可以滅自己的故國,鞭屍自己的舊君,可以說把「禮樂制度」踐踏得一乾二淨。這個時代類似於當今的商場,公司之間互相競爭,而公司的職員都是僱傭而來,大家爭的都是利。太史公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如此社會,哪來的「禮樂」和「和平」?

    禮樂制度崩潰,造成的惡果就是中土分裂,造成了春秋戰國六百餘年的戰亂。中土人就在思考,為什麼「禮樂制度」會崩潰?為什麼尊尊親親會失敗?為什麼當年的「樂土」變成了今日的煉獄?

    於是百家爭鳴,諸子大賢紛紛著書立說,試圖尋找一條「救世」之道,而師從《周禮》,重建「禮樂制度」,就成為「救世」的主流思想。原因很簡單,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當年的「樂土」是他們唯一的「經驗」,唯一的「救世」之道。

    當中土再一次面臨統一的契機,但中土六百餘年的戰亂即將結束的時候,如何維持統一,如何維持和平,自然就成為所有人必須思考的問題,而理所當然的,「禮樂制度」成為他們最佳的選擇。既然不能創新,既然不知道創新的東西能否維持統一和和平,那當然就「師古」,就選擇曾經成功的經驗。

    「師古」和「從今」的思想碰撞太激烈,其中牽扯的利益太大,「師古」也罷,「從今」也罷,在利益面前,社會各階層都要殊死搏鬥。

    這是時代的局限所決定的,秦王政避免不了,王翦也避免不了,諸子學說的代表人物同樣避免不了。

    唯獨寶鼎不一樣。寶鼎的傳承是什麼?三綱五常。三綱就是指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其具體化就是五常,仁、義、禮、智、信。即便經過了近代百餘年的「革命」,這種深入中土文明血液的傳承依舊存在,存在於中土人的靈魂深處,即便你不承認也不行,它就是存在你的身心之中,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任何時刻,你一抬頭,一思考,它就活生生的出現在你的面前。

    所以說漢武帝偉大,但更偉大的是董仲舒,這位空前絕後的儒學大師造出了「君權神授」的理論,然後在此理論上造出了「三綱五常」。某個時代的中土人把孔聖人打入了地獄,其實這是一大冤屈,孔聖人的儒學和傳承中土兩千餘年的儒學是一回事嗎?該打入地獄的是董仲舒,而不是孔聖人。天上的孔聖人因此淚流滿面。

    寶鼎和這個時代的人,不,應該是和這個時代的貴族,和這個時代的諸子大賢們,其傳承完全不一樣,寶鼎無法從思想根源上理解他們,所以雙方的所思所想可以說是南轅北轍。

    寶鼎堅持中央集權,但要以封國制做為帝國高度中央集權制的過渡,而這個時代的貴族們想到的不是過渡,而是永遠的分封,徹底的分封,這不僅僅關係到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還關係到中土的統一,中土的長治久安,更關係到能否實現他們心中的樂土。

    從王翦對軍權的爭奪可以揣測到他對功勳的渴望,從他對功勳的渴望可以揣測到他對分封的強烈追求,由此可以推測到他們這些貴族對國策變革的實際態度和真實想法。假如王翦率龐大軍隊進入燕國,輔以寶鼎的國策變革制度,王翦是不是有可能挾武力而封國?

    寶鼎由此更加堅定了自己對軍權的控制。軍隊必須控制在我老嬴家的手裡,否則國策一旦開始變革,後果不堪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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