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一干手頭的事情,趙檉又踏上了祭祖陵的道路。此次出京他要求一切從簡,隨行護衛的只有近衛軍一個旅和內衛大隊,陪祭的官員也大為縮減,卻帶上了剛剛歸國不久的宇文虛中以示恩寵。
大隊人馬排開儀仗沿大路奔鞏縣祖陵,每日卻也走不了多少路。這日行經鄭州,趙檉突然起意不再進城以免擾民,要在城外驛館湊合一夜,皇帝口諭一下,自有人趕緊前去準備,沒想到等了半天卻難以入駐。他自然十分納悶即便驛館中客滿,這麼長時間也都趕出去了,何況現在是歲末不到官員們調職的時候,驛館應該是最為空閒的時候。
「見喜,怎麼這麼長時間還未準備好,你去看看出了什麼事情!」趙檉等的有些不耐,讓見喜去看看情況。
「陛下,驛館中住滿了前來朝貢的各國使臣,他們正在騰挪,只是行李有些多,所以耽誤了時間!」時間不長,見喜就問明白了回來稟報。
「嗯,是哪一國的使臣?」趙檉問道。
「陛下,據說是于闐和西州的貢使!」見喜回答道。
「不對吧,于闐與我國並無藩屬關係,西州使臣不是正在京城調解高昌之事,怎麼又出來一個?」趙檉下車張望,遠遠的看到些蕃族打扮的人拖男帶女,還有孩子在其中,行李正如見喜所報足有百峰駱駝馱運,倉促之下整理起來是要費些時間,開始他還覺得惹得雞飛狗跳有些歉意,但細想之下頓覺不對。
「陛下。這小的就不知了!」見喜搖搖頭說道。
「將張侍郎找來,朕問問他!」趙檉想將事情弄個明白。祭祖是禮部正管,他們當然要派人來。而外交事宜也是禮部的事情,張所應該知道詳情。
「陛下,張侍郎正在驛館中安撫,待晚些時候安排妥當再問不遲吧!」見喜擔心皇帝再去添亂,將他攔下道。
「也好!」趙檉想了想道,但是心中疑問更勝,幾個蕃官不至於讓一個大國的侍郎去安撫吧!
當晚吃罷晚飯,趙檉將禮部尚書胡安國和張所召到自己的館舍問話,一問之下才知往年自己都是住在行宮之中。而城中的驛館也都騰出來留給隨行的官員居住,進京的貢使便都被轟到城外的驛館居住。沒想到今年皇帝突然起意要住城外,結果引起那些搬了兩次家的貢使們不滿,才耽誤了時間。
接下來又回答了關于于闐和西州使者的疑問,趙檉看到的那些所謂使臣確實有些名不符實,不過他們卻也有國主的一紙詔書,也可視為使者,他們的身份介於使者和商人之間。而趙檉也聽了啞然失笑,大宋之所以對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們做著買賣,還拿著巨額回賜,就是讓他們出現在元旦朝會上給皇帝和天下人表演『萬國來朝』的大戲,說白了就是公款請來的特約演員……
「萬國來朝」這個詞出現得很早。第一次所謂的「萬國來朝」,被認為發生在大禹統治的時代。根據史籍記載,大禹下令天下各國齊赴塗山盟會。這也就是所謂『塗山之會,諸侯承唐虞之盛。執玉帛亦有萬國』。而真正將其由傳說為現實的應是漢代,隨著漢對西域的經營和對匈奴的征服。以及班超和甘英等人的冒險,使漢朝真正出現了一批九州之外的國家來朝貢,朝貢體系才是真正意義上建立起來了。
漢代君主發現,實際上自己統治的帝國並不能像《尚書》、《詩經》等經典中解釋的那樣,是整個天下。但基於現實政治策略的考慮,藩屬國是維繫帝國邊疆穩定的關鍵所在,它們是帝國「萬國來朝」的重中之重;至於那些朝貢國,就像大秦、安息、天竺等,遙遠得不知道其究竟是否真實存在,所謂的朝貢也不過是兩個時空偶然發生了一次約會而已,不必記掛於心。但是作為一種粉飾太平的手段,「萬國來朝」自然是來的國家越多越好。
從此以後,華夏帝國就開始了不斷『發現』朝貢國的旅程,每一個願意面見皇帝並且獻上本國禮品的外國人,都被算作是『貢使』,他們獻上的禮品,無論是為了通好,還是為了做生意方便,都被算作『貢品』,而他們所來自的國家,就自然而然成為了天朝上國恭敬的藩屬,只不過光榮成為藩屬的本國對此卻一無所知。
隋煬帝更將這場大戲推向了**,成為歷代的標桿,史載,隋煬帝「每歲正月,萬國來朝,留至十五日,於端門外,建國門內,綿亙八里,列為戲場。……金石匏革之聲,聞數十里外。彈弦擫管以上,一萬八千人。大列炬火,光燭天地,百戲之盛,振古無比。自是每年以為常焉」。他打造出了一個讓後世君王們追求的夢幻世界,創造了一個傳說。
所以從一開始,「萬國來朝」就是一場帶有自誇性質盛大的表演,這場大戲不僅僅是演給外來蠻夷看的,更是演給帝國全體臣民看的,明白地告訴百姓,能生活在這樣一個為萬國景仰擁戴的國度,是多麼的幸福。而前來進貢的蠻夷貢使,意味著天朝的成功不是自吹自擂,更得到了天下萬國的認同。更傳達給天朝臣民明確的信息:除了天朝之外,其他國家沒什麼值得羨慕的。
當然,維持這樣一個面子工程,耗費自然也是巨大的。如果僅僅是按照書上記載的那樣,只規定萬國有朝貢的義務,帝國坐享其成,自然是再好不過。可作為禮儀傳世的天朝上國,自然不能薄待那些傾心向化的屬國,吝嗇顯然有失天朝體面,只有誇飾天朝的富有才能吸引一批又一批的貢使前來朝貢,使「萬國來朝」可以年復一年地表演下去。
因此從漢代開始,朝貢就是帝國一項耗費巨大的開支,接見,賜宴,賜印綬、冠帶、金銀、綵繒,都不在話下,所回賜之物高出貢品數倍不止。而這些金帛絲綢之屬,貢使帶回國內,轉手又是一筆不小的進項。但明知當了『凱子』為了「萬國來朝」這個顯而易見的神話,帝國甘願付出任何巨大的代價,用無窮無盡的奢華排場和驚人的浪費,來展示帝國強大無比的面子;用難以計數的時間、精力、財富和生命來充實這個神話,使它變得真實。
到了宋代當然也不能免俗,更是不遺餘力的打造了一個龐大的面子工程,為了證明自己奉天應命的合法性,也在不斷『賜』給遼、西夏歲幣時,以厚往薄來招攬各國貢使來朝。而且越是國運頹唐,需要向北朝低頭,就越需要來朝的萬國找回帝國些許自尊心,即便是靖康年間被女真人圍了城,還在京中找了幾個沒有逃出去的蕃人充充門面,以顯示還有友邦在支持自己。
趙檉剛剛遇到的那些于闐人就摸準了大宋的脈,可謂最明瞭天朝心理的朝貢國,他們將宋朝皇帝稱為「日出東方赫赫大光照見四天下,四天下條貫主阿舅大官家」。在宋建國的百年中,于闐使者多則一兩年,少則半年就到宋廷去一趟,每趟單程就要花費兩年時間,但這些長途跋涉實在所獲頗豐。
于闐每次來到京師都被當成貴賓,由官府隆重接待,沿途有驛站官吏照拂,一家大小連吃帶玩,生意自然風生水起,如果遇到了劫匪更是天大的幸運,因為官家會以高出貨物數倍的價格給予賠償。這樣來看萬國來朝更像一筆買賣,帝國付出巨資,買回底氣和尊嚴,貢使得到回賜和金錢,雙方皆大歡喜。
當年女真人入侵中原之後,這些所為的貢使不說幫忙,哪怕是道義上的支持都沒有一句,便都不再來了而是轉向女真人,即使這個在大宋賺取了不知多少錢的于闐也包括在內。如今大宋緩過勁兒來了,他們便又恢復了『朝貢』,趕著駱駝帶著家小來做買賣來了……
趙檉聽明白了,心中卻苦笑不已,他們在欣賞著『萬國來朝,四夷賓服,聲教廣被,恩澤天下』的大戲,幻想著美好的一切時,可能都曾想過一個問題:這一切要是真的該多好!但遺憾的是,這一切只存在於望空懸想的虛幻中,現實中只有心疼,府庫中早已庫脹倉滿貢使運來所謂『榮耀』,其實都是根本無法賣出的陳年積貨,可帝國卻為此付出了令人瞠目的代價!
當然趙檉也是心疼者之一,他在國破之際登基,起初各國都懼於女真人的淫威,就連高麗這樣都不敢再來,何況那些『買賣貢使』,這兩年隨著天朝的蒸蒸日上,來朝的國家越來越多,但他並瞭解其中的內情,只當是像宴會上的歌舞一樣,不過是為了點綴一下節日氣氛,讓大家開心一下而已。沒想到這個面子工程還是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的,而他卻不想成為這項工程的又一個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