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賭博
正午過後,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李德輝終於很僥倖的、無比狼狽的逃過了龍安河南岸,他帶到綿州的八千軍隊,同樣能濕漉漉逃到龍安河南岸的只有一半稍強,剩下的不是被洪水沖走,就是被出城的綿州守軍殲滅或俘虜,至於李德輝帶到綿州的輜重糧草和預防萬一時用的攻城武器,則全部是泡了黃泥湯,連根馬料的草葉都沒剩下來。——更冤的是,打了這麼一個大敗仗,自稱為小張良的李德輝卻連對手究竟是誰都搞不清楚……
「想不到,想不到啊!」看看好不容易聚齊在龍安河南岸的殘兵敗將,李德輝差點沒哭出來,愁眉苦臉的向身旁眾將說道:「終日打雁,今天卻被大雁啄了眼。想不到李進那小子這麼奸猾,竟然會佈置下這麼一個陷阱坑害我軍,老夫一時不慎,竟然被他所乘,折損了這麼多兵馬……。老夫愧對熊大帥,愧對諸位將士啊!」
說罷,李德輝連連唉聲歎氣,滿臉懊悔沮喪之色。李德輝倒不是怕熊耳找他算帳,熊耳的老婆唐笑不僅是李德輝的親表妹,關係還非常親密——基本上是屬於那種親密到李德輝知道唐笑深淺、唐笑知道李德輝長短的地步,有了這層關係,李德輝才不怕熊耳會把怎麼樣。只是這場仗實在輸得太窩囊,李德輝如果不拿出點內疚自省的態度,在手下人面前也就沒辦法抬起頭來。
算盤打得雖好,可惜李德輝唉聲歎氣半天,身邊的張大悅、官八春和步魯合達等人全是默不作聲,擺出一副隨便你李德輝怎麼演戲的架勢。李德輝無奈,只得把牙一咬,向心腹親兵使幾個眼色,快步衝向龍安河,大聲哭喊道:「綿州大敗,皆因老夫之過,老夫當以死謝罪——!」
「大人,不可啊!」李德輝的親兵們非常聰明,飛快上去死死拉住試圖『投水自盡以謝其罪』的李德輝。張大悅和官八春等人也沒辦法,只好也上去拉住大哭不止的李德輝,假惺惺的勸道:「李大人,不可如此,勝敗乃兵家常事,不可因為一次小敗就輕拋有用之身。」「是啊,誰能想到李進那小子會這麼奸詐,竟然把我們騙到城下放水淹。」「李大人,你千萬不能自盡,我們還有五千兵馬,這裡離成都也不遠,還可以重整旗鼓再戰。」
「怪我,怪我,都怪我啊!」不管旁人如何勸解,咱們的李大人就是大哭不止,說什麼都要尋死覓活。最後,李大人的一個親兵忽然說道:「大人,其實這次大敗真的不能怪你——要怪就怪楊大淵楊將軍。大人你派他到綿州城下探察動靜,他要是按你的命令行事,肯定能發現李進挖堤壩的動作,可他卻硬說劉安鳳那個小婊子沒有進城,誤導大人你做出錯誤決策,他才應該對負首責。」
「對,對,都怪楊大淵那小子,如果不是他不肯偵察敵情,我們那會輸得這麼慘?」李德輝的幾個親兵都附和起來。李德輝心中暗喜,暗誇自己的親兵懂事會意,值得褒獎,表面上卻收住哭泣搖頭說道:「你們的話雖然有點道理,但也不能完全推到楊大淵將軍身上……。」說到這,李德輝猛然想起一事,忙問道:「對了,怎麼沒看到楊大淵?他那裡去了?」
「不知道,從天亮後我們就沒看到他。」李德輝的親兵和大部分蒙古眾將一起搖頭。都說沒看到楊大淵。只有張大悅說道:「開始撤退的時候,我倒看到楊大淵帶著一些人殿後,和追殺我們的李進狗賊交手。現在既然他不在龍安河南岸,說不定他已經戰死或者被俘了。」
「戰死了?那樣最好。如果被俘,那就麻煩了。」李德輝拉長了臉,心說楊大淵戰死最後,這次慘敗的責任就可以全部推到他身上,可他要是被李進俘虜,那麻煩可就大了,那小子不但知道成都兵變的前後經過,還知道阿里不哥大汗軍隊南下入川的時間和路線啊……
……
大概是活該李德輝倒霉,楊大淵還真沒戰死,而是在與宋軍騎兵交手中負傷,力竭後被宋軍生擒。因為楊大淵身上穿著蒙古漢軍下萬戶的服色,所以宋軍騎兵並沒有按慣例把他宰了節約藥材,而是把他押進了綿州城裡,交給賈老賊和子聰邀功。——不過和李德輝一樣,因為宋軍是打著蒙古旗號追殺李德輝軍,楊大淵也不知道這支『蒙古』軍隊的真正身份,還以為自己是被李進的軍隊俘虜。
剛開始,楊大淵被押到正在綿州城樓督戰的賈老賊面前時,賈老賊開始也沒有怎麼把他放在心上,僅是抽空向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在成都官居何職?」楊大淵直立不跪,大聲答道:「我乃蒙古漢軍下萬戶、領兵部侍郎銜,楊大淵是也!李進在那裡,叫他來見我!」
「老實點,給老子跪下!」龔丹等賈老賊親兵見楊大淵態度傲慢,不由各自大怒,紛紛上前來踢楊大淵膝彎,逼楊大淵向賈老賊跪下。賈老賊卻稍微楞了一下,揮手趕開親兵,向楊大淵問道:「你就是楊大淵?大宋寶佑六年在閬中大獲城投降蒙哥的那個楊大淵?」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是我楊大淵!」楊大淵豪氣萬丈的答道。賈老賊一聽大笑,嘲諷道:「賣國求榮的狗漢奸,竟然還有臉自稱大丈夫?」
楊大淵臉一紅,吼道:「就憑你們也配罵老子是漢奸?老子是投降了蒙古不假,可老子為什麼投降蒙古,在四川是個人都知道!老子就算是投降,也比你們光榮。」
「楊大淵,你不要驕傲,你投降蒙古的原因,我當然知道。」賈老賊冷笑道:「寶佑六年,蒙哥提兵入川,在你前面鎮守劍閣天險的王仲不戰而降,導致你的大獲城被蒙哥四面包圍,蒙哥派王仲招降於你,被你斬殺。後來蒙哥揮軍攻城,你率軍死守多日,卻因為力量不足無法抵擋,只好突圍,可你好不容易殺出重圍逃走後,卻突然想起你殺了蒙古使者,蒙古按慣例是要屠城報復,為保滿城百姓活命,你又毅然返回大獲城向蒙哥投降,願意用你的性命換滿城百姓性命。蒙哥愛你忠勇,這才饒你不死,同時收回了屠城命令,你也就投降了蒙古——我說得對嗎?」
「一點不差。」楊大淵頗有些得意的答道。賈老賊卻拉長了臉,喝道:「無恥小人,你以為救了大獲城(今蒼溪縣)滿城百姓的性命,就可以洗刷你向韃子投降的賣國罪行?若大宋將領人人學你,那大宋軍隊也別抵抗韃子入侵了,直接打開城門迎接韃子入城、給韃子當牛做馬為奴隸算了。大宋就是因為有了太多你這樣的漢奸賣國賊,才會被金狗蒙古韃子輪流欺負,險些淪入萬劫不復之地!可笑你竟然不以投降屈膝為恥,反而以小功為變節借口,以此為傲!忘大節而居小功,捨大義而取小利,還以此沾沾自喜,你這樣人人得而誅之的狗賊,比那些直接投降韃子的漢奸還要可惡百倍!」
賈老賊罵一句,楊大淵的臉就白一分,好不容易等到賈老賊罵完,楊大淵才不服氣的說道:「那我該怎麼辦?我總不能扔下大獲城滿城百姓不管,讓他們被韃子屠殺吧?」賈老賊大怒吼道:「那你不會在投降之後再行反正?大宋軍隊入川,你不但不乘機反正,反而又幫著韃子對抗大宋,一錯再錯,我看你分明是給韃子當慣了奴才,忘記了自己的祖宗姓甚名誰!」
「我也想反正,可沒機會……。」楊大淵低下頭,垂頭喪氣的答道。但話說到半截,楊大淵猛然想起一事,抬頭向賈老賊驚叫道:「等等!你不是李進的部將嗎?怎麼反倒勸我反正,重回大宋?你到底是誰?還有這些軍隊,到底是誰的軍隊?」
「娘希匹,被你氣得忘記臉上有化裝了。」賈老賊罵了一句,叫人拿來一塊濕棉帕擦臉,將臉上塗抹的蠟黃顏料大力擦掉,露出了刺在臉上的兩行金字。楊大淵識得文墨,也聽說過賈老賊在臉上刺字的事情,立即嚇得張大了嘴,指著賈老賊顫抖問道:「你……你……你莫非是賈……賈平章?」
「楊大淵,見到本平章,為何不跪?」賈老賊擺足架子,拖長聲音問道。話音未落,楊大淵已經撲通一聲雙膝跪在賈老賊面前,抱住賈老賊的腳嚎啕大哭,「末將楊大淵,見過賈太師,賈平章。末將罪該萬死,請太師治罪。」
「起來吧。」賈老賊拍拍楊大淵的肩膀,沉聲說道:「看在你還有一點良心的份上,本官可以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在戰場上給本官多殺一些韃子,用韃子的血,把你投降變節的恥辱洗刷乾淨。」
「末將遵命,一定多殺韃子。」楊大淵大哭,連連磕頭答應。賈老賊見楊大淵態度甚是誠懇,又考慮到將來還要招降更多的宋軍降將,有心想立楊大淵這個榜樣,便彎腰親自去攙楊大淵,不想楊大淵忽然又叫道:「對了!賈平章你要小心,阿里不哥和熊耳勾結,要從陰平古道入川和熊耳聯手對抗大宋,末將這次和李德輝來綿州,就是想要拿下綿州給阿里不哥打開道路。」
「彫蟲小技,早在本官預料之中。」賈老賊冷哼一聲,隨口問道:「那你可知道阿里不哥的入川日期,大概什麼時候能到江油摩天嶺?」
「就在這一兩天內。」楊大淵的回答讓賈老賊大吃一驚,楊大淵答道:「末將前天晚上從成都出發的時候,熊耳說阿里不哥的軍隊半個多月以前已經從文州出發,走陰平古道南下綿州,算日程就在這一兩天內抵達江油摩天嶺。所以熊耳才急著派李德輝來取綿州城,就算取不下綿州城,也要把李進的軍隊困在綿州城中,不給李進在摩天嶺阻攔阿里不哥軍隊的機會。」
「這麼快?」賈老賊臉上有些變色,心說糟了,張世傑的援軍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抵達綿州,李德輝輸了仗肯定會向成都求援,我手裡這三千騎兵和幾千新降軍既要守住江油摩天嶺,又要攔住熊耳叛軍的反撲,這難度未免太高了……
……
孤軍陷入重圍,援軍又不知何時才能抵達,換成一般的將領早就撒腿扯呼了,但賈老賊是什麼人?宋軍還在打掃戰場的時候,賈老賊就召來了智囊子聰,將楊大淵的口供轉告,末了賈老賊向子聰說道:「子聰大師,現在我軍的情況你也知道了,你給本官想個辦法,讓我軍既能守住摩天嶺,也能守住綿州城。」
「太師,你這太強人所難了吧?小僧又不是神仙,那有那麼大本事?」子聰苦笑答道:「剛才斥候已經來報,李德輝的敗軍並沒有撤退,而是在龍安河紮下了一個簡易營寨,證明他們還是想奪取綿州城,還肯定向成都求援了。我們手裡這點兵力,如果只是守綿州城,靠著綿州城的城防和地形,也許問題不大;或者是如果只守摩天嶺,靠著九道拐天險全力阻截,攔住阿里不哥也有希望。再或者時間充足,咱們可以挑撥劉元興和兀良哈台攻打成都,施展圍魏救趙之策。可你既要守摩天嶺,又要守綿州城,兵力不足時間也來不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小僧能有怎麼辦法?」
「綿州城一定得守。」賈老賊一揮手,武斷的說道:「沒有了綿州城這道屏障,我們就算在摩天嶺攔截阿里不哥,也會在野外被兩面夾擊,對我們十分不利。所以無論用什麼辦法,都得避免這種情況出現。」
「這個……。」子聰沉吟了片刻,提出一個要求,「太師,那請讓小僧先和楊大淵談上一談,瞭解成都叛軍的具體情況,然後才能給你答覆,到底行也不行。」
「沒問題。」賈老賊一口答應,當即讓親兵把楊大淵傳到面前,讓子聰與他見面。楊大淵也聽說過子聰的赫赫大名,對子聰的問題自然是知無不盡,有問必答,子聰詳細詢問了成都兵變的台前幕後和人員構成,又瞭解了叛軍各個將領之間的關係,心中大概有了些底,這才讓楊大淵到外面暫時等待。楊大淵前腳剛走,賈老賊便迫不及待的問道:「子聰大師,怎麼樣?有主意沒有?」
「主意倒是有一個,就是太冒險了,不知道成功的把握究竟有多大。」子聰的三角眼眼珠亂轉,慢騰騰說道:「如果楊大淵沒有撒謊的話,那麼成都兵變的真正領導人應該不是熊耳,而是他那個既風騷又陰險的夫人——唐笑!熊耳被她在幕後縱,熊耳的盟友汪良臣和汪惟正叔侄是被她拉過去的,李德輝是她的表哥,自然也站在她一邊,照此說來在叛軍之中,真正能基本掌握蒙古叛軍的人,應該是她!」
「有道理,這個女人絕對不簡單。」賈老賊捏捏下巴,情不自禁的想起了他的某個情人——那個女人的手段可絲毫不在唐笑之下。子聰陰陰說道:「所以小僧認為,太師如果要想守住綿州又攔住阿里不哥,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消弭來自成都叛軍的威脅,暫時穩住他們!而要想穩住他們,首先得要穩住唐笑!」
「暫時穩住叛軍?那具體該怎麼做呢?」賈老賊沉吟著反問道。子聰陰笑答道:「這事說難也不難,熊耳夫妻之所以發動兵變,表面上看是因為大宋軍隊進逼,熊耳夫妻害怕抵擋不住大宋軍隊才除掉忠於忽必烈的劉黑馬,請來阿里不哥幫助抵擋大宋軍隊。可實際上呢,熊耳夫妻又不是聖人轉世,品德高尚到為了保護四川而甘願背負罵名——所以小僧敢於斷言,熊耳夫妻必然在暗中與阿里不哥軍隊達成了協議,守住了四川半壁江山後,熊耳向阿里不哥稱臣,阿里不哥則把四川交給熊耳,讓熊耳當四川的土皇帝!唐笑則是四川的土皇后!」
「有道理,大師請繼續說。」賈老賊連連點頭。子聰笑得更陰,「太師好像忘了你在鄂州是怎麼坑忽必烈的了吧?——既然阿里不哥能許諾讓熊耳當四川的土皇帝,那你為什麼不能許這個承諾?大宋成都府路安撫制置使這個位置,好像正空著的吧?」
「封熊耳為成都府路安撫制置使?」賈老賊眼睛一亮。子聰陰笑點頭,「對,其實不光是成都府路,就連利州東西路也可以封給他,熊耳不管提什麼條件,太師你都可以答應。甚至連大理,太師你也可以封給熊耳——反正是拿別人的土地做人情,多賞些出去咱們也不心疼。」說到這,子聰得意洋洋的一揮手,大聲說道:「這麼一來,就算熊耳夫妻對太師的話不會完全相信,起碼也會動心,不敢對綿州下死手,以致把他們歸順大宋的退路封死!只要爭取到兩到三天的時間,我們的援軍穿過洪泛區抵達綿州,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辦法倒是不錯,可汪良臣和汪惟正叔侄那兩個鐵桿漢奸和大宋有血海深仇,只怕他們不會答應。」賈老賊的眼珠子和子聰轉得一樣的快,已然有些動心。子聰一笑說道:「太師放心,只要熊耳夫妻動心,自然有他們夫妻倆牽制汪良臣叔侄,他們兩家如果彼此對立,對我們來說就再好不過了。至於如何與熊耳夫妻取得聯繫,眼下咱們手裡不是正好有一個楊大淵嗎?咱們可以先這麼做……再這麼來一手……。」
好不容易等到子聰嘀咕完,賈老賊終於一拍大腿,大聲說道:「好吧,雖然把握不大,但怎麼都得賭上一把!來人啊,把楊大淵將軍請進來,再傳令下去,城牆上重打大宋旗幟——但不許打本官的帥旗,打楊晨煥的將旗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