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襄陽血(下)
五更已到,時近黎明,持續了一夜的樊城大戰不僅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反而越來越持白熱化。估算雙方損失,樊城宋軍至少損失四千多名最為忠誠勇敢的戰士,而蟻附仰攻的蒙古軍損失更慘,至少有一個萬人隊已經在編制上消失,蒙古軍的沙包填平了護城河,層層疊疊的屍體和殘槍斷劍則在城下堆起了小山,鮮血順著河道流入漢水,將滔滔漢水染成了淡紅色。
「樊城是鐵打的嗎?朕損失了這麼多英勇的蒙古勇士,竟然連一道城牆都沒有拿下來?」聽著部將統計的自軍損失,忽必烈的臉色有些發青,連連驚呼道:「朕已經用上了六千多枚毒氣彈,守城的蠻子就算沒被毒死,起碼也被熏死了吧?為什麼朕的軍隊還損失這麼慘重?」
「大汗,毒氣彈不僅傷敵,也傷我們。」姚樞沉聲說道:「微臣剛才問了從前面退下來的傷員,我們的不少士兵就是被自己的毒氣彈毒暈熏倒,才被宋人士兵殺死,這東西既傷敵更傷己,我們還是少用為妙。」
忽必烈沉默不語,半晌才轉向負責後勤的宗王塔察爾問道:「我們還有多少毒氣彈?」春天的黎明還很冷,塔察爾額頭上卻冷汗淋漓,擦著汗水答道:「最多只有一千枚了,燃燒彈也所剩不多,最多只有六百枚。」
「不用節約,全部打上樊城!」忽必烈手一揮,大喝道:「梁仲和玉文干各率本部人馬上去,換下已經打殘的張弘范張弘正兄弟,天色轉明前,一定要拿下城牆。」
梁仲和玉文干明知道忽必烈派給他們的是苦差事卻不敢違抗,只好各率本部人馬衝鋒上前,替換已經基本打殘的張弘范兄弟。不過直到衝到城下,梁仲和玉文幹才發現樊城攻防戰其實遠比他們想像的更為殘酷。地上的屍山血海自不用說,空氣中更是瀰漫著令人難以呼吸的瀝青毒煙和皮肉毛髮燒成焦碳的焦臭味道,還有濃得令人作嘔的刺鼻血腥味道,放眼看去,樊城城牆已經看不到一塊沒有被鮮血浸染的地方,令人觸目驚心。忽必烈愛將張弘范則乾脆就是被親兵背下戰場的,張弘范用沾滿鮮血污垢的手抓住梁仲,嘶啞的吼叫道:「攻北門,愛先不花將軍已經上了北門上,那裡是突破口!」
「張將軍放心下去養傷,我們知道。」梁仲點點頭,掙脫張弘范的手一拔刀,指著樊城北門吼道:「玉將軍,你掩護我們衝鋒。弟兄們,蠻子打了一夜,已經累了餓了,大便宜就在前面!想要陞官發財!想要銀子美女!就跟老子上!」說罷,梁仲揮刀第一個衝向樊城北門,將旗所指之處,梁仲部隊吶喊而上,玉文干的部隊緊隨其後,拚命用弓箭壓制城上的宋軍弓手。
「咻——!咻——!咻——!轟隆!」弓箭的呼嘯聲和老賊炮、回回炮、投石機的吼叫聲絡繹不絕,無時無刻不在梁仲部隊士兵軍官耳邊迴響,天上不時落下羽箭大石,地面上的屍骸裡到處可以看到奄奄一息的重傷士兵在垂死掙扎,梁仲軍的隊伍中以不時有人中箭中石倒下。不過這只生力軍估算著將有便宜可撿,還是不畏生死的拚命向前,踏著同伴的屍骸衝到城下,爬著同伴留下的殘破雲梯奮力攀牆,可樊城守軍的頑強卻遠遠超過他們的想像,當梁仲口中咬著鋼刀爬上城牆垛口時,城上忽然一聲鑼響,一個滿臉血污的宋軍將領領著一隊同樣滿身血染的宋軍士兵衝了上來,數十柄鉤槍一起往梁仲身上亂刺亂鉤的招呼。梁仲趕緊揮刀格擋間,猛然看到不遠處愛先不花部隊已經被一支宋軍包圍,一個手提雙斧的宋軍正在追著渾身是血的愛先不花猛砍。
「愛將軍莫慌,梁仲來也!」梁仲大聲呼喊,一隻手攀住箭垛想要借勢跳上城牆,不曾想一名胸口插滿箭矢斜躺在箭垛旁邊的宋軍士兵忽然動了一下,一把抓住梁仲的手張口狠狠咬住,梁仲吃疼鬆手,胸口又被一柄鉤槍刺中,立即慘叫著摔下城牆,可開始那重傷的宋軍士兵雙手和牙齒卻像鐵鉗一樣鉗住梁仲左手,梁仲向下摔落間,竟然把他也拖下了城牆。那宋軍士兵雖然落地時摔斷了雙腿,卻還是死死咬住梁仲左手不放,以至於梁仲的親兵只能把他的雙手和腦袋砍斷,這才把梁仲鮮血淋漓的左手救了出來。而在城牆上方,爬上雲梯頂端的梁仲軍士兵屍體如冰雹般不斷摔落,沒有一個能夠衝上城牆接應愛先不花,其中甚至還有不少是被宋軍傷兵抱著城牆同歸於盡的。見此情景,梁仲不禁駭然失色,「這些蠻子真是血戰了一夜嗎?為什麼還這麼精神?」
駭然失色的不只是梁仲一人,換上了兩支生力軍卻仍然沒有辦法殺上城牆的忽必烈也是如此,氣得忽必烈連連大吼,「安童,你給朕帶怯薛親自上去督戰,梁仲和玉文幹部隊只要有人後退一步,馬上給朕砍了!」安童依令行動,對著潰散的蒙古士兵一陣砍殺後,梁仲和玉文干的部隊才又衝上雲梯,與宋軍繼續展開城牆爭奪戰。但忽必烈並不滿意,仍然大吼連連,「地道,我們的地道為什麼還沒有進城?爪都和楊果貽誤戰機,有沒有行軍法?」
「大汗,楊果將軍挖掘的地道被宋人發現,地道遭到破壞,楊果將軍戰死。爪都將軍挖掘地道間挖錯了方向,兩個時辰前已經被你親自下令斬了,現在是愛魯答兒老將軍接替他。」子聰低聲提醒道。忽必烈大怒跺腳,吼道:「那愛魯答兒呢?為什麼還沒有挖到城裡?最多還有半個時辰天就大亮了,那時候挖通地道還有什麼用?」
「小僧這就派人去催促。」子聰知道忽必烈已經被蒙古軍的巨大傷亡激怒,隨時就有可能殺人,不敢怠慢趕緊答應。但就在這時候,忽必烈的左丞相粘合南合忽然指著樊城大叫道:「大汗快看,城裡起火了!肯定是愛老將軍從地道入城了!」忽必烈驚喜下扭頭一看,果然看到樊城城中升起火頭,只是不知道是蒙古軍入城後放的火?還是愛魯答兒軍挖的地道又被宋軍發現,宋軍又一次用火攻破壞地道?
……
「城裡怎麼起火了?」正抱病坐在推車上指揮戰鬥的呂文德差不多是同時發現樊城城中火起,看到這個極不吉利的信號,重病在身的呂文德幾乎是跳了起來,連連大吼道:「城裡怎麼起火了?快派人去偵察!歐立恭人呢?把他給我叫來。」
不一刻,同樣殺得滿身是血的歐立恭首先趕到呂文德面前,呂文德二話不說賞給他幾記耳光,吼道:「誰叫你上城牆了?你怎麼不在城裡守衛?城裡忽然起火,到底是怎麼回事?」歐立恭摸著臉委屈的答道:「半夜的時候,我把韃子的地道燒了,看到城牆上戰事吃緊,就領著弟兄們上城助戰。不過我已經把韃子的地道填平了,絕對不會有韃子從地道進來。」
「那你有沒有檢查韃子會挖第二條地道?」呂文德正追問間。前去城中偵察的親兵已經跌跌撞撞的衝回來,向呂文德哭喊道:「大帥,大事不好了,城裡突然出現了一支韃子軍隊,正在到處殺人放火,咱們的軍隊全上城了,沒辦法阻攔他們……。」親兵的報告還沒說完,呂文德和歐立恭等所有在場的宋軍將士的臉都已經蒼白得像是死人一般,呂文德無力的一屁股坐回車上,喃喃道:「功虧一簣,功虧一簣啊。」
「大帥,末將該死,末將誤了全城百姓啊。」歐立恭號啕大哭,跪在呂文德面前拚命以頭搶地。宋軍將士則個個淚流滿面,頂著毒煙烈火血戰了一夜都沒讓敵人上城,卻因為小小一個失誤,導致滿盤皆輸……
「算了,現在就算殺了你也沒用了。」呂文德很快冷靜下來,踢了歐立恭一腳,喝道:「馬上帶兵下城,去封住韃子的地道,不能讓韃子繼續進來。」歐立恭大哭著向呂文德磕一個頭,提著刀衝下城去。呂文德又抓住自己的親兵隊長,吼道:「帶上我的所有親兵,去把火炮運進內城,如果來韃子來搶奪,寧可炸掉也不能落到韃子手裡!」
「大汗萬歲!」當蒙古軍在樊城城中射出煙花通知地道已經得手時,城外蒙古軍立時一片歡呼雀躍,傷亡慘重仍然久攻不下已經衰竭到極點的士氣馬上膨脹到極點,忽必烈更是意氣風發的在御輦上親自敲響了戰鼓,鼓舞士兵英勇向前。一時間,蒙古軍預備隊從三個方向蜂擁而來,向樊城城牆發動最為猛烈的攻擊,上百輛沖車瘋狂撞擊樊城城門城牆,數以千計的雲梯搭上城牆,密密麻麻的蒙古士兵象螞蟻一樣向上攀爬,樊城東西北三道城門同時告急。到了天色大亮時,蒙古軍已經數十次衝破宋軍防禦上城,外城防線已是搖搖欲墜,連夜挖進樊城的地道中也源源不絕的湧出蒙古士兵,歐立恭率領的宋軍雖然拚死作戰,卻始終無法封閉地道。
「大勢去矣。」呂文德長歎一聲,讓人將兩名助手范天順和牛富叫到面前,沉聲說道:「外城估計是堅守不住了,我們得做好退守內城和韃子打巷戰的準備,但外城還需要一支隊伍斷後,給兄弟部隊和百姓們退入內城爭取時間,你們倆……?」
「我留下!」牛富和范天順同時上前一步,異口同聲大吼道。呂文德知道這兩名助手的脾氣,從懷裡拿出一枚銅板苦笑道:「拋銅板決定吧,字是范天順,背是牛富——別以為進內城就是貪生怕死,進了內城,還有更殘酷的戰鬥等著我們。」說罷,呂文德將銅板輕輕拋起……
片刻後,牛富領著大約一半的殘餘宋軍保護著呂文德依次撤下城牆,開始組織外城的百姓撤往內城,同時將外城的儲藏的糧食、火藥和各種軍需物資運往內城。范天順則領著其他宋軍繼續留在城上堅守,並有組織的破壞倉促間無法搬運的噴火油櫃和床子弩等守城工具,以免落入忽必烈手中。城外忽必烈通過士兵報告很快發現了這個跡象,忙大吼道:「蠻子想退進內城和我們打巷戰,全軍總攻,絕對不能讓蠻子把糧食軍需運到了內城!解汝揖,李庭,你們倆馬上從地道入城增援愛魯答兒將軍,破壞蠻子的轉移計劃!」
「嗚——!」蒙古軍總攻擊的號角長鳴,難以計數的蒙古士兵潮水一般湧向樊城,樊城城下已經看不到一點空隙,密密麻麻全是蒙古士兵的人頭湧動,天空中來往箭矢則幾乎將天空掩蓋,以至於東昇起朝陽無法照耀到樊城城頭。范天順率領的宋軍雖然浴血奮戰,拚死守衛,卻還是被人數佔絕對優勢的蒙古軍殺得節節後退,越來越多的蒙古士兵爬上了樊城城頭。
「弟兄們,咱們為國盡忠的時候到了!」危急時刻,一名不知名的宋軍火長站出來,僅存的左手中拿著一枚呂文德剛剛讓人送上城牆的手雷——這也是樊城宋軍最後的手雷了,長達一年的圍城戰又沒有後勤補充,手雷消耗巨大,這還是宋軍想盡方法節約出來的。那宋軍火長沾滿鮮血的臉上儘是猙獰,怒吼道:「跟我做!——大宋萬歲!」吼叫間,那宋軍火長用牙齒拉開手雷,縱身衝入蒙古士兵最密集的地方,蒙古士兵雖然鬼哭狼嚎的躲閃,但手雷還是轟然炸開……
「大宋萬歲——!」
「爹!娘!孩兒不孝了!」
「大宋萬歲!」
「狗韃子!老子和你們拼了!」
「傑兒,替爹報仇!大宋萬歲!」
無數宋軍士兵怒吼著拉響手雷,投入或者和身撲入蒙古軍士兵密集處,每一段城牆都有手雷炸開,連綿不絕的爆炸聲壓過了蒙古軍接近勝利的歡呼,也炸得衝上城頭的蒙古士兵哭爹喊娘,連滾帶爬的摔下城牆。但那些已經重傷的宋軍士兵卻拉響手雷滾落城下,與城下密密麻麻的蒙古士兵同歸於盡,「大宋萬歲」的怒吼和火藥的爆炸聲在樊城城下接連響起,潮水一般湧來的蒙古士兵又開始潮水一般退去。見此情景,忽必烈氣得七竅生煙,親自率軍衝上前線,揮刀砍殺逃跑的蒙古士兵,逼著蒙古士兵繼續攻城。
太陽出來露了一小把臉,很快又鑽入濃厚的雲層,晨風勁吹,籠罩著樊城城牆的毒煙漸漸散去,露出一堆堆血淋淋殘缺不全的骸骨屍山,很多牆段的屍山甚至已經堆到兩三丈高,蒙古士兵就是踩著這樣的屍山攻城,無形中減少了許多向上攀爬的距離——這也正是忽必烈所要的目的。而樊城宋軍的手雷消耗量本來就大,在昨夜的戰鬥中更是消耗殆盡,『自殺』性攻擊又消耗了最後的庫存,已經所剩無幾,很多宋軍甚至只能抱著已經點燃的震天雷衝入敵陣,但震天雷的數量比手雷更少,雖然大量殺傷殺死眾多敵人,可是才堅持了小半個時辰,范天順軍手中的震天雷和手雷便基本告罄,蒙古軍士兵開始踏著幾乎與城牆齊平的屍山入城。
「我為國盡忠的時候到了嗎?」眼看著身邊的宋軍士兵越來越少,蒙古士兵卻越來越多,身上已經多處負傷的范天順開始尋思。抬眼看去,樊城城頭已經無處不是蒙古士兵猙獰的醜臉,而城下樊城百姓則在牛富率領的宋軍組織下依次撤入內城,范天順忽然笑了,心道:「起碼還有點價值。」
「噗!」一聲輕響,一個蒙古百夫長的鋼刀捅入范天順小腹。范天順拋去手中砍捲了刃的鋼刀,和身撲上右手勒住那蒙古百戶長的脖子,不顧那蒙古百戶瘋狂的往他小腹亂插亂捅,左手從腰上取下最後一枚手雷,咬開拉環……
「大宋萬歲——!」
公元公元一二六五年,南宋鹹淳二年,忽必烈中統六年三月三十日上午巳時,蒙古軍踏著屍山攻入樊城外城,宋軍副都統范天順戰死殉國。一個多時辰後,陪伴范天順斷後的宋軍將士四千餘人盡數戰死,無一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