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天氣又涼了幾分,正如李苒兒此時的心境,刺骨的寒意包裹著她,卻抵不過她心裡的陰冷,嗖嗖的冷風穿過她的身體,李苒兒不過是將身上的襖子裹緊了些,如炬的目光卻只盯著燈火通明的李貞娘的住處。
鮮艷欲滴的蔻丹在指尖張揚著,卻邁進了厚重的襖子之下,李苒兒的手緊緊地攥著衣角,嘴角雖是噙著一抹笑容,只是眼底的冰冷卻在訴說她心裡真正所想,「李貞娘啊李貞娘,你便是這樣一直睡著吧,不要醒來才好!」
「小姐醒了!」這時卻不知是誰急急地喚了一聲。
院子裡的李苒兒只愣了一下,卻慌忙奔了上去,兩頰儘是喜悅的淚水,一見了幽幽轉醒的貞娘,又是輕輕地用帕子拭著眼角的淚水,只哽咽著說道,「姐姐可算是醒來了,可叫苒兒好不擔心!」
貞娘微微側過腦袋,只瞧著李苒兒,憔悴的眼睛又掃過了李仁川和沈氏的臉,她只是想了一想,將心裡的話嚥了回去,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李仁川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終是鬆了一口氣,又吩咐下廚房做了些貞娘所喜好的吃食,只是柔聲問道,「白日裡可是受驚了?」
他這麼一問,沈氏與李苒兒的一顆心便是提到了嗓子眼,直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沈氏果然是老謀深算。見貞娘面色似乎是有些猶豫,遂笑著插過話來,「是否是外邊寒涼。遭了冷風身子受不住了?」
李仁川只睨了沈氏一眼,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伸出了長滿了老繭的手輕輕地撫著貞娘一頭的秀髮,眼裡滿是慈愛。
這娘瞧著沈氏,神色有些複雜,微微抿著嘴唇,沉默了良久卻還是點了點頭。只說道,「是貞娘讓爹爹擔心了……」
貞娘一說。母女二人心中的石頭這才落了地,李仁川只不過瞧了她們一眼,嘴裡似乎想要說什麼,卻仍舊沒有說出口。只是說道,「既是如此,你便好好躺著,有什麼吩咐霜兒作罷,爹爹再遣幾個丫鬟婆子過來好生照顧著你,你如今大病初癒,身子骨仍舊弱得很,咱們也不在這兒擾著你了。」說著只用眼神催促著那母女二人離去了,李苒兒嘟著嘴。那模樣甚是委屈,只不過看了李仁川威嚴的一張臉,卻還是訕訕地離去了。
等到屋子裡只剩下了貞娘與霜兒兩個人的時候。霜兒終是忍不住問道,「小姐此次暈倒,分明是苒兒小姐害得,老爺如此寵著小姐您,為何小姐不同老爺明說了?」
「是我自己多想了罷,苒兒妹妹本是無意的。」貞娘壓低了聲音咳嗽著。話間聲音帶著些許的沙啞。
霜兒看著貞娘如此怯弱不堪的模樣,卻只覺得心頭彷彿壓著什麼一般。不由得蹙眉說道,「小姐,再怎麼說您才是李家的嫡小姐,卻如何叫三小姐三番四次地騎到了您的頭上,若是您再這麼逆來順受,三小姐定是要得寸進尺的呀!」
「可是胡說!」貞娘話一急,那咳嗽也就愈發地嚴重了,只漲紅了臉輕聲呵責著霜兒,「三小姐從來未對我如何,霜兒,今日之話,你只在我面前說說也罷,切忌千萬不可在外人前面言談!」
「霜兒謹記小姐教誨!」霜兒俯身盈盈一拜,瞧著臥在床榻上的貞娘一臉的病容,身體更是削瘦了許多,而那纖細的腰肢如今更是不盈一握,愈發覺著心疼,只是再看貞娘眼角含著些許淚光,也知曉她的痛楚,有些話便只能憋在心裡,是她萬不敢觸及的。
而讓貞娘這般忍氣吞聲的,歸根究底,也無非一人而已,林府二公子林瑞。
林家在洛城,原先也算是大戶人家,那時李仁川不過是朝中重臣而已,地位與林家老爺林政相當,後來各自生了兒女,雖沒有白紙黑字,卻也在口頭上約定了親事的。誰知後來林家家道中落,林家老爺更是在而立之年病故,林家從此家道中落,再不復當初。只是李仁川卻是平步青雲,更是坐實了顯赫一時的李國公一位,一時間地位超然。
李仁川自小便極其地寵愛貞娘,雖說貞娘與林瑞約定了親事,只不過自從林家再不復當年的繁華,他心裡也便生出了嫌棄之意,一直到林政撒手人寰,他怕林家再提了這門親事,貞娘再跟著他家人說苦,便一直避而不見。
誰知林家卻還是找上了門來。
那時貞娘還未到及笄的年紀,也正是貪玩了時候。卻因著她自小身體孱弱,不大待動,只是坐在亭中看著一群小孩子玩耍著,那時的李苒兒雖說年紀輕輕,卻永遠站在人群的中央,彼時她正笑吟吟地站立著,著一身娟紗金絲繡花長裙,外罩淡淡的碧色撒花煙羅衫,發間是玲瓏點翠草頭蟲鑲珠銀簪,腮邊兩縷髮絲隨風輕柔拂面憑添幾分誘人的風情,而靈活轉動的眼眸慧黠地轉動,幾分調皮,幾分淘氣,儼然是個美人坯子。
她也曾驚羨於李苒兒的美艷,而在看見林瑞之時,那一份羨慕終究成了淡淡的失落。她便是那時候見著林瑞的,那時李苒兒趾高氣揚地對著眾人說道,「我是公主,你們只是我的奴婢與僕人,知道嗎?」
幾個半大的孩童之中不乏出身高貴的,只是在李苒兒面前卻是怯怯地沒了聲響,李貞娘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們嬉戲,卻在看到林瑞之時被他完全吸引了目光,長眉若柳,身如玉樹,一攏冰藍羅衣,玄紋雲袖,繡著雅致竹葉花紋的雪白滾邊和他頭上的羊脂玉髮簪交相輝映。
貞娘只是看癡了。不過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她只紅了臉,不敢再看不遠處腰繫玉帶。手持象牙的折扇的少年。
林瑞只不過淡淡含著笑,目光卻落在了亭子裡貞娘的身上。
只是此時誰都沒有注意到,在人群的中央,一縷紅暈飛上了李苒兒的臉頰之上,她看著那個面若冠玉的男子,只想著前些日子先生教了她的那句詩。
「一生一世一雙人。」
那時她只認定了他,想著面前的男子必是伴她一生一世的歸宿了。
不曾想。林瑞卻是找了李仁川提了親事,不是為了自己。卻是為了那個怯弱不堪,絲毫不如自己的李貞娘。
只因了她是李府的嫡女,至高無上的地位。
以及可以幫林家東山再起的能力。
誰知李仁川只是一笑了之,黝黑的臉上。那般的神情再明顯不過,如今你林家早已今非昔比,貞娘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怎能讓他的心頭肉受半點委屈!
「那時只不過我與令尊的玩笑話罷了,當不得真。」李仁川的笑容別有深意,一面打點了林瑞些許銀兩。
那一瞬林瑞的眼神是些許的閃爍,他不過是奉了母親之命而來,一腳還未跨入李府,早已羞得面色通紅。李仁川的拒絕,畢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卻鬆了口氣。與其他日被自己的岳丈大人壓著喘不過氣來,不如及早了了此事,更何況……
林瑞不再多想,雙眼瞄了一眼份量不輕的金銀,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著,卻還是恭敬地告辭。並未接了銀子來。只是出了門時那腳步輕微有些踉蹌,遇著台階時也來不及手腳。險些磕倒。林瑞撓了撓頭,白淨秀氣的一張臉是愈發的通紅了。
耳畔傳來隱約卻是張揚的笑聲,他循聲望去,只一眼便見了眾人簇擁著的姑娘,亭亭玉立,面若桃花,膚如凝脂,面若白玉,正嬉笑著望著自己。那張臉便是愈發的緋紅,林瑞只覺得嗓子眼渴得難受,胸腔裡升騰的熱氣漫上了臉頰,滾燙得彷彿如在七月一般。
李苒兒只笑得更歡,不過嬉笑道,「這台階可是傷到了公子?」
「不過是……不過是林瑞不小心罷了。」林瑞支吾著說道,眼神飄渺,不敢再看那笑靨如花的女子。
李苒兒卻在心裡暗暗道,原來他便是林瑞,他便是與她的姐姐貞娘指腹為婚的公子,那一刻,她神色自若地望著他,只是嬌媚地笑著。
而在李苒兒的心中,便是那時,漫天的妒意在心底緩緩地滋生著,在那些暗無天日的心靈深處,緩緩地將她吞噬了。
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從那一日起,那個名喚林瑞的少年踏入府中的日子漸漸多了起來。
似乎誰都注意到了,李府的二小姐與三小姐之間,有什麼,始終是不一樣了。
李仁川起初還頗有微詞,輕輕皺著眉頭瞧著那個踏入府中的男子,可漸漸的,他卻發現與林瑞走得近的,不過是李苒兒,他終於放下心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可是李貞娘的病,從那時起,也便是愈發的重了。
不是不知道李苒兒多次陷害著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她對自己的敵意,只是為了林瑞,貞娘縱使心裡有再多的苦,卻也漸漸化作了難言之隱,只是憋在心中,就像是厚重而陰沉的陰雲,壓在她的心頭,她的呼吸,便也漸漸地弱了下來。
也不是沒有反抗過。
那時李苒兒故意剪壞了她繡的鴛鴦,當著她的面說了那些惡毒的話語,貞娘含著淚,奪過了她手中的剪子,不過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心血。
李苒兒卻拿它劃破了自己的手掌,鮮血淋漓之中,她淚眼婆娑地望著自己,「姐姐,我不過是想瞧瞧你繡的鴛鴦,為何你要如此……」
貞娘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微微側身,林瑞僵在門口望著她二人。
下一瞬,他攬過哭得梨花帶雨的李苒兒,柔聲安慰著她。
說了些什麼,貞娘是記不清了,她只是低頭看著那一滴滴鮮紅的血滴在了她的鴛鴦上,漸漸化作了暗紅色,是妖嬈的色彩。
她只覺得。髒。
而自那時候起,林瑞看自己的眼神總是揮之不去的厭惡,就像是看著一副骯髒的刺繡。
也是從那時候起。貞娘只覺得怕了,再不敢看李苒兒一眼。
李苒兒也就愈發的得意,從此以捉弄貞娘為樂,得寸進尺,似乎恨不得她就這樣死掉一般,她只當林瑞是愛自己的,只當自己身為庶女卻擁有嫡女的地位。也就愈加的肆無忌憚。
她不知,有些事情。或許她永遠無法知曉。
洛城最大的客棧裡,此刻是燈紅酒綠,人群在極度的奢侈與繁華之中穿梭,觥籌交錯之間。逗留的不過是片刻的詭笑與見不得人的交易。
而在天字一號房,無人打攪的角落裡,喧嘩掩蓋了寂靜,也淹沒了那嬌媚的呻吟與低沉的喘息聲。
床上是不著寸縷的二人,林瑞只將頭埋在女子的發間,忘情的吻落在她光滑細膩的脖頸上,眼神幽深,一隻手扶著她一頭披散下來的秀髮,另一隻手心裡卻是滾燙的灼熱。在她嬌嫩的身軀上遊走著。她只覺得渾身顫慄著,只是嬌喘連連,眼神嫵媚。
「嫣然。嫣然……」林瑞的聲音是異樣的沙啞,一聲又一聲,喚著她的名字,話裡是灼人的熱意。
李嫣然不過是嬌嗔著,指尖劃過他蒼白的鎖骨,無聲地回應著。
林瑞噙著笑。那般滾燙的吻,緩緩地下移。小心翼翼地便將絕色的美人壓在了自己的身下。
鴛鴦夜月鋪金帳,孔雀春風軟玉屏。鸞鳳雙棲桃花岸,鶯燕對舞艷陽天。
李嫣然微瞇著雙眸,伴著嘴角嬌媚的吟哦,嘴角卻勾勒出一抹異樣的笑容。
良久,雲消雨散,一屋子的春色卻久久地消散不去。
李嫣然躺在林瑞的懷中,玉手貼著他飽滿的胸膛,似是無意般畫著圓圈。林瑞的眸子低垂著,似乎是睡著了。
夜色愈發的濃重,夜空像是撒上的黑墨,陰沉沉著終於落下了雨來。
李嫣然不過是覺著一絲涼意,卻只是笑了笑,只打著一把折紙傘,走進了夜色之中。
迎面卻走來了一位白衣女子,著一身蘇繡月華錦衫,發間不過簡單裝飾著珊瑚珠排串步搖,施施然而來,正含笑望著自己。
李嫣然漆黑色的瞳仁裡是點點的星光,卻不作停留,只與女子擦肩而過。
她卻還是聽到了,女子淡然的話語,聲音飄渺,彷彿來自九天之外。
她不過是喚了她一聲。
「紅蓮。」
洛城的街巷迎來一陣震天的敲鑼打鼓聲時,天色不過才濛濛大亮,那聲音震耳欲聾,攪人清夢。彼時楚慕染正幫著一位年過七旬的老者把著脈,又淡淡含笑說了些什麼。
老者卻提了音量,溝壑縱橫的黝黑的臉皺巴巴地擰在一起,「你可是說什麼?」
她又一連說了幾遍,老者便問了幾聲。
慕染也不惱,只鋪了紙寫下要說的話,又拿過了幾貼藥材送到了老者的手裡,老者連聲道謝,顫顫巍巍地從懷中掏出了幾個銅子,「我說大夫啊,我這一把老骨頭年紀大了,究竟是賺不了什麼錢了,如今也就剩了這些錢,您……」
那點點鼓聲隆冬,愈發的近了,楚慕染只覺得耳膜一陣鈍痛,不覺微蹙著柳眉,只一瞬,遂無奈地笑著將幾個銅子又塞回了老者的手中,他乾枯瘦削的手指硌地楚慕染的手生疼。
老者卻依然堅持著。
沈氏便是這時進來的,頭上帶著涵煙芙蓉髻朝陽五鳳髻,綰著九鳳繞珠赤金纏絲珍珠釵
;項上帶著赤金盤螭瓔珞圈,手腕處是金絲香木嵌蟬玉珠;裙邊繫著豆綠官絛,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繡刻絲瑞草雲雁廣袖雙絲綾鸞衣,外罩刻絲泥金銀如意雲紋緞裳;下著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她身後是金燦燦得幾乎燒灼了人的瞳仁的幾箱金箔,刺得那老者都禁不住閉上自己的眼睛,只伸出手擋著,手中的銅子落在了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多謝神醫救了我家女兒,這些不過是小小意思……」沈氏笑得嫣然,小小的屋室裡映著滿室的流光溢彩,她噙笑的眼睛裡。楚慕染不過也是凡夫俗子,又怎的不會為了這些銀兩動心?
只是她卻是想錯了。
慕染依舊神色淡然,並沒有理會沈氏。只是俯身彎腰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銅子,輕輕地落在了老者的掌心,她只是輕輕地攙扶著老者,送了他出門,又囑咐了幾聲,看著老者傴僂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這才倒步回了門內。「夫人可是來瞧病的?」
方才只將沈氏冷落著,她的臉色本就不是很好看。好容易盼著楚慕染回了室內,只是她依舊神色自若,看也不看幾箱金箔一眼,一開口反而是這般叫人吃驚的話。沈氏一時又氣又急,只訕訕地說道,「我只不過是為了小女的事情而來,是來謝姑娘的。」
「不過是治病救人罷了。」楚慕染只是一笑置之。
沈氏見楚慕染如此淡然,不免愈發有幾分焦急,「姑娘,這些金箔銀兩……」
「夫人還是帶回去罷。」楚慕染只是淡淡含笑,「不過是懸壺濟世,如玉醫坊畢竟是個小地方。容不下這麼多的富貴之氣。」
「這……」沈氏還沒有見過這般將金銀看作身外物的人才,一時犯了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想了想還是遂了楚慕染的意,將東西撤下,自己卻不離開,不過是叫下人哄散了門口聚集的百姓,親暱地拉過楚慕染的手。在一旁坐了下來。
楚慕染挑眉,只看著沈氏。順著她過去,並未多說些什麼。
沈氏這才鬆了眼神,叫下人拿了一柄茶葉過來,「這是上好的茶葉,產自潯陽,是皇上御賜的,只是李府上沒有懂茶的人,也是白白糟蹋了;今兒個瞧見姑娘,只覺著一見如故,特地叫我加丫鬟回府上取了茶過來,不知姑娘覺著如何?」
楚慕染聽罷,只略略低頭,果然是茶香四溢,百年難得一見。
「確是不錯。」她笑道,「慕染謝過夫人。」
沈氏見她收了禮,這才鬆了一口氣,嘴角是不變的笑容,「慕染姑娘,你不知道我家的貞娘從小體弱多病,我這做娘的便是操碎了心,尤其是她這回終日陷入昏睡之中,迷迷糊糊總見不得好,我同老爺子便更是心急如焚,請了多少個大夫總不見效,還是姑娘醫術高明,如今她那病症是好了大半,我們自然是寬了心,卻還是尋了姑娘來,只為了討些許良方,不知姑娘……」
「不過是本分,夫人倒是言重了。」楚慕染說著起身坐到了書案旁,只寫了什麼遞與了沈氏,「病血氣不時,交錯而不得洩,暴發於外,則為中害。這方子上有些許藥材尚能疏通經脈,修煉精氣,改變神情氣色,適配鑱石撟引,案扤毒熨,方是良方。」
沈氏連聲道謝,接過了房子,不過眼神閃爍,神色有些複雜。
楚慕染有寫了幾筆,「這裡有小姐忌服之物,夫人需謹慎著些,若只是服食少許也罷,積少成多,小姐可是有暴斃之險!」
這下,沈氏眼前一亮,接過紙張的手有些顫抖,那道謝之聲明顯地加重了。
又寒暄了幾句,沈氏方才起身。
李家人走的時候又是浩浩蕩蕩,引人圍觀,沈氏坐在微微顛簸的轎中,嗤之以鼻地瞧著手中的方子,毫不留情地將它撕毀,卻將另外一張小心翼翼地折好藏進了袖中,嘴角是惡毒的笑意。
等到沈氏走後,楚慕染將一室的灰塵打掃了一番,目光終是落到了桌上的茶餅之上,的確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茶,她自語著,一抬手,卻只是將它擲在了簸箕裡。
「倒真是糟蹋了。」蘇鈺不知何時進了來,一眼便瞧見了楚慕染之舉,他不似楚慕染那般懂茶卻不惜茶,蘇鈺本身便是愛茶如命之人,見這樣白白糟蹋了,眼裡不免浮現出一絲憐惜之意,咋舌幾聲,收不住自己的視線。
「一壺好茶,抵你一條命,如何?」楚慕染神色複雜地望著他,那表情不言而喻。
蘇鈺眼角微微一動,終是不說話了,只不過逼近了楚慕染,俯身在她的發間微微一嗅。
楚慕染抽開了身,似是有些牴觸。
「你見過紅蓮了。」肯定的語氣。蘇鈺的神情有些奇怪,眼裡卻有著淡淡的失落,只不過一晃而過。他便是神色如常地望著楚慕染,「你身上,有她的味道。」
「我是見過她了,只是那時她不叫紅蓮罷了。」楚慕染只是低頭翻閱著手中的薄冊子,眼神淡淡的,聲音也只是平淡無奇,似乎在說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蘇鈺恍然。手中的折扇收起,「李嫣然?!」
楚慕染終於抬頭睨了他一眼。卻是很快便將手中的折扇收起,不置可否。
蘇鈺便不再言語,只是自己尋了一套紫砂壺茶具,將杯盞燙了一燙。一時間,二人竟都是無言,狹小的屋室裡只是緩緩地在夜色之中醞釀著寂靜的沉默。
眼裡的白紙黑字已經漸漸地模糊開來,像是化在水中的糖,漸漸地消失不見了,楚慕染微抿著薄唇,她不說話,這不代表,她的心中沒有心事。
楚慕染分明記得曾經在李嫣然的身上打點過。重生一世,貞娘最大的勁敵不過是自己的庶妹李苒兒罷了,李嫣然本就不該在洛城出現。更不該在貞娘的生命裡留下足跡。
她沒有想過,紅蓮會扮成李嫣然的模樣。
只是她卻早已料到了,紅蓮定不會讓她如願,這是紅蓮的遊戲,也是她們只見的較量,一直以來。都是如此而已。
楚慕染想著想著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平淡的笑容,有幾分嘲諷。卻也有幾分不屑。
恍恍惚惚的燭光之間,蘇鈺手中的象牙折扇輕輕地打著桌案,一下,一下,沉鈍的聲響在幽靜的小屋裡忽的迴盪開來,他淡色的瞳孔裡,是楚慕染嫻靜的模樣。
又過了幾日,如玉醫坊忽然關了門,雖然只不過處在巷弄裡再僻靜不過的一角,只是突然合了門,又收了簾子,忽的往來的人竟少了許多,偶爾有人皺著眉頭造訪,見著那緊閉的大門,門上勾勒著的繁蕪複雜的花紋一片詭異,那眉頭也就更深,卻紛紛滿面愁容地轉身離開了。
沈氏聽說了這個消息的時候豐潤的玉手劃過一匹光滑的錦緞,自從李仁川成了堂堂的李國公,送禮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李仁川自然是不收的,只是橫眉豎眼地喝了那些人回去。
而踏進門檻內的各家的婦孺卻漸漸多了起來。
榮國府的榮夫人瞧著李國公府上漸漸有了勢頭,眼神卻是有些閃爍,只是淡淡地說道,「既是如此,那就去一遭罷,李國公如今聲名顯赫,咱們雖然都是不好走動的,不過總宅在這兒,倒是要叫人嚼了舌根去!」
底下的妻妾嫂媳紛紛附和著。
那些人來的倒是趾高氣揚,榮夫人不過是靜靜地坐在一旁,也不言語,那一身的雍容華貴卻讓沈氏只覺著自行慚穢,看著榮夫人的眼裡也多了幾分妒意。
跟著的人只是幾個丫鬟爾爾,卻面露清高,就連喝的茶水都是從府上帶來的。
沈氏面露不悅之色,卻不好多言,只是含笑,表面寒暄。
榮夫人只坐了片刻便告了辭,暗想著李國公府也不過如此,心裡愈發的飄飄欲仙,只留下了一匹自西域而來的錦緞,光滑細膩得猶如二八年華少女的肌膚,沈氏雖然對這位榮夫人頗有微詞,只不過在瞧見錦緞之時還是忍不住雙眼放光,也不推辭了這一份賀禮,「榮夫人實在是客氣了。」
「聽聞李大人公正廉潔,也只送了匹錦緞,聊表心意。」榮夫人只是舉止得宜地笑著,不等沈氏說話,只是轉身上了轎,放下了簾子。她不說這匹錦緞的貴重,輕描淡寫地道了一聲「只」,自己的高貴表露無疑。
沈氏瞥見了她嘴上的幾絲不屑。
這樣想著,手下的錦緞不覺粗糙了幾分,刺得沈氏縮回了自己的手。
李苒兒見沈氏如此,卻是寶貝一般地摟著,嗔笑道,「若是娘不願,就將它給了苒兒吧,我倒是歡喜的很!」這般精緻的花紋,賞心悅目的花色,穿在自己的身上,襯著她白皙通透的肌膚,在林瑞的面前,定是好看,李苒兒不過是這樣想著,不禁竊笑出聲,眼角是抹不去的喜悅。
沈氏不語,還在回味著榮夫人的神情。
李苒兒忽的想起了什麼。只是不經意間提及,「先前路過了那家醫坊,我倒是想要瞧一瞧那神醫的模樣。卻見確實是關門了,娘親……」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被沈氏止住嘴裡的話語。
沈氏眼角微微一動,退了屋子裡的丫鬟,又輕手輕腳地將門合了上,「你是說,那如玉醫坊。確實是關了門?」
「聽說關了有幾日了。」李苒兒微蹙著柳眉,似有幾分不解。「我記得娘親曾經說過,那醫坊不日自會關門大吉,卻不知娘親竟然如此神機妙算,還是娘。你究竟是耍了什麼手段?」她說著只是嘴角含著笑,那模樣是再好奇不過。
沈氏似乎是鬆了一口氣,「我倒那是什麼神醫,不過是江湖騙子罷了。先前我在她那兒騙了些方子來,卻也暗中在那茶葉中做了手腳,雖說那毒無色無味,毒性也發作的極慢,生怕被她識破了,如今看來。倒是我杞人憂天了。」
楚慕染聽著不覺臉色大變,心頭一顫,「娘親莫不是……」
「這做人啊。就得狠!」沈氏說著眼裡更是透出了陰狠的神色,「我既是找過了那女子,李貞娘若是再出了什麼事情,定是要懷疑到我的頭上,如今我快她一步,將所有的事情栽贓在她的頭上。那李貞娘就算是出了什麼事情,與你與我又有何干!」
「娘親實在是高明!」李苒兒雖然心裡隱隱覺得後怕。卻還還笑著,直稱讚著沈氏的高明。
誰知這時候忽的有人急急地叩門,沈氏使了個眼色,李苒兒心領神會,匆忙收了錦緞,耳畔是沈氏不耐的說話聲,「可是究竟出了什麼事?」
「大奶奶,可了不得了!」那丫鬟說的急,聲音裡更是焦灼之色,「如今老爺不在府上,二小姐連著上吐下瀉了幾日,現今更是吐出了黑漆漆一大灘的血來,只怕是……」
「怕什麼?!」房門忽的大開,露出了沈氏森然的一張臉。
那丫鬟心裡一虛,慌忙跪倒在地,哭訴道,「只怕是不久於人世了!」
沈氏與李苒兒只面面相覷,卻是心下瞭然。
「二小姐好蘇繡月華錦衫配撒花純面百褶裙,你們要記得為她梳了反綰髻朝月髻,配了這支寶藍點翠珠釵,可是都記下了?」沈氏只是抹著淚,卻還是堅持著將事情交代了下來,一抬頭,卻看見一眾下人只是愕然地望著自己,她心頭一驚,蹙眉冷聲說道,「都看著我作甚,如今這些事情不記下,到了日後忙活起來擔待了我的貞娘麼?」說著又用帕子抹著淚,嚶嚶地哭泣著。
又交代了一番事情,下人們這才各自散去。
等離得遠了,這才有人撇了撇嘴,小聲地說著,「如今二小姐雖然說躺在床上,這人還沒嚥氣呢,大奶奶卻急著交代了後事,實在是太欺人太甚了!」
「說到底,總歸不是親生的!」立即有人接過了話茬,輕聲地埋怨著。
沈氏的聲音卻冷冷地從遠處傳了來,「還有那捻金銀絲線滑絲錦被,也是二小姐喜歡的,別忘了一併帶上!」那聲音尖銳的很,嚇得幾個丫鬟差點兒一下子打翻了手上的食盒,只驚慌失措地逃遠了。
到了日落時分,李仁川終於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府上,不過此時的貞娘卻已然是奄奄一息,說不上半句話來,沈氏在一旁擦著了,低聲不斷喚著貞娘的名字,貞娘卻只是微微地合上了眸子,只紋絲不動地躺著,似乎對週遭的一切充耳不聞,只是面色蒼白。
「我不過是離府幾日而已,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李仁川看著面前的貞娘,實在是難以置信,「夫人……」
「老爺,都是妾身的錯……」沈氏只淚眼婆娑著,「妾身不該自作主張去找了那如玉醫坊的神醫,貞娘是吃了她開的方子,這才……這才……」說到痛處,她已是哽咽著說不出了半句話來,李苒兒趕緊起身攬過沈氏,低聲安慰著她,「娘,女兒知道,您也是不想的……」說著說著一行清淚劃過,似乎也是一臉的悲慼之色,看著使人為之動容。
李仁川歎了口氣,坐在了床沿之上,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著貞娘憔悴的面容,「她不是神醫麼,為何還會出這樣的事情?」
「依我看,神醫不過是個噱頭,那女子定不過是個江湖術士罷了。」李苒兒見縫插針,「姐姐如今成了這副模樣,定是那騙子害得!爹爹,您可要為姐姐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