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南直隸段,江面上,軸櫓相連,高桅大船在江上絡繹不絕,往來相錯,其間還夾雜著用船槳和撐桿驅動的渡船在長江兩岸奔忙載客,在大船間隙裡縫插針鑽著。
長江兩岸,田壟密佈,都是連片的水稻,已經成熟了,金黃色的稻蕙垂下了腰,在風中輕輕搖擺,一眼望不到邊,好一派豐收在望的景象。
就在江岸邊的一個小小的渡口處,正有人用吳儂軟語誦讀文章,不過不是聖人之學,而是手裡拿著一份不知道什麼報紙在讀著。周邊還聚著不少過往的旅人。
「蓋一縣之中,花戶繁多,災歉蠲免,悉聽經書冊報。世家大族,豐收者亦能蠲緩,編氓小戶,被歉者尚多全征。且大戶僅完正額,小戶更任意誅求。……以小戶之浮收,抵大戶之不足。官吏徵收不善,小民咨怨有詞,長此以往,必蹈200年前之覆轍……」
「今蘇屬完賦之法,以貴賤強弱為多寡。不惟紳民不一律,即紳與紳亦不一律,民與民亦不一律;紳戶多折銀,最少者二、三斗當一石,多者遞增,最多者一石當一石;民戶最弱者,折銀約三、四石當一石,強者完米二石有餘當一石,尤強者亦完米不足二石當一石。如此扶紳抑民是欲官逼民反乎?」
「今南直隸豪門大族之家,無不廣置田產,一邑之中,有田者什一,無田者什九。且田租高昂,少者亦得一石出頭,而重者竟有一石五斗之額。佃戶之家雖農具盡而質田器,田器盡而賣黃犢,物用皆盡而走投無路者或自賣其身下南洋走美洲,或攜家帶口遠赴關外農莊以求活。此等世道,豈有太平盛世之景?」
一個張木頭長凳上,一個儒衫中年正滿腔憤慨地讀著,卻被一個穿著西洋衣服戴著禮帽的青年打斷了。
「這先生。如今不是光復皇帝聖天子在朝麼?大明收滿洲,並朝鮮,援日本,眼看又要征伐安南。國勢之強直追盛唐,怎麼還會有那麼多民不聊生的事情?」
這青年的話音剛落,渡口上面等待渡船的人就紛紛攘攘議論了起來,說大明好也有。說大明不好的也有。
「說民不聊生是有些重了,不過尋常小民的日子並不比清韃那時強多少,倒是士紳大戶好過了不少。他們的子弟都做了自家地方上的官,能不照顧自己人?而且現在朱皇帝不征漕賦,等於他們免了一半的稅,可是他們從佃戶那裡收的租子又只漲不跌。小老百姓終究還是苦的。」
「已經比清韃的時候好多了,漕賦總歸是免掉了,就是小家小戶也能比原來少繳個兩三成稅,而且糧價也貴了,如果自己有田種總能過得下去。就是地租還是高,當佃戶的苦啊!」
「還好有下南洋、闖關東、跑美洲三條活路給窮漢子們走……兩江這裡沒有家口的都的苦漢子實在沒辦法就去南洋打工,去美洲挖金。此去路途遙遠,海上風浪又大,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海龍王招了去啦!不過還是有人發了財的……」
「要是有家有口的就去不了那麼遠,實在活不下去就只有報名參加什麼集體農莊去關東闖闖了,要是擱在清韃那會兒,怕是只能幹等著餓死。」
那青年聽到闖關東,眉頭就皺了起來:「為什麼要參加集體農莊?不能自己去嗎?」
「不能自己去,一來掏不起銀子。舉家遷移,一路之上要吃要喝,到了關外還要種子、農具,還要自建房屋,還要備上大半年的口糧,可不是一筆小錢;二來關東靠南面的土地不是安排了遼東鎮的軍戶,就是給了早過去的集體農莊。而北面的地面有點亂,官府不許單個農戶前往,怕他們被清韃子和蒙古韃子捉去當包衣奴才。」
聽到有人說到韃子,在場的老百姓就有人義憤填膺起來了。
「該死的韃子。都已經成了渤海國還不死心,投了老毛子想要復辟,把咱們漢人變成韃子和老毛子兩家的奴隸!聽說東北那裡被捉去的漢人都生不如死,妻女被〞jianyin〞,自己還當奴隸做到死!」
「是啊,朝廷什麼時候發大兵把韃子滅盡了,關外、蒙古那麼多地啊,要是能墾出來就好了,就不會有人沒有地種了……」
聽到這些民人的話,那青年的臉色就陰沉下來,剛想說什麼,就被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另一個西服男子給拉了一把:「元寶,有船來了,咱們上船吧。」
這青年竟然就是瓜爾佳.元寶,不知道怎麼來了兩江。另一個男子生得端正,唇紅齒白,鼻直口方,正是渤海公奕欣的領侍衛肅順。兩人還帶著不少客商模樣的隨處,牽著數十匹馱了貨物的健馬。也不知道來江南做甚?
一艘沙船已經靠上了碼頭,不是尋常載客的,而是艘貨船,看來是被肅順他們包下來了。肅順的隨從們真拉著馬匹上船,肅順也拽著瓜爾佳.元寶上了船,在左側船幫上面坐下來才低聲道:「尋常小老百姓知道什麼啊!還不是被朱……給蒙蔽了?」
「可也不能這麼說啊!現在又不是老祖宗那會兒了,咱們哪敢啊!我看這些南人的報紙全都是居心叵測!」
肅順一歎:「恐怕不是報紙居心叵測,而是朱家那位亡我大清之心不死,他這是在煽動民憤啊!」
「哼哼,他也不瞧瞧自己的國內是什麼德行!污吏橫行,劣紳霸道,小民不堪聊生,比起隋煬帝那會兒都不如,居然還想對外用兵!」
「好了,別說了,有人過來了。」
一個拄著根拐棍鬍子拉碴的漢子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肅順的另一邊,肅順和元寶都朝那人虛虛一拜:「曹師傅,什麼時候開船啊?」
來人是這條沙船的東家,姓曹,原來是跑大運河的漕幫弟子,現在漕運衰弱,漕幫弟子上岸(上岸當黑社會)的上岸,出關的出關,還有不少少人下南洋去美洲。而這位曹師傅卻還在水上討生活,帶著一票弟子駕著幾條沙船在揚州附近的長江、運河一帶跑運輸,生意說好不好,說壞也不壞,總還能糊個口。
曹師傅抱個拳:「兩位客官是去南京是吧?」
「去南京下關。」元寶笑套近乎道。「我們兄弟是販皮貨和糧食的,等把皮貨出了,再雇曹師傅的船把糧食運去北邊好吧?」
曹師傅卻擺擺手道:「運糧去北邊還是雇海船划算,現在不是清韃時候了,海船想造多大就造多大,沒有什麼限制了,有些大船能裝一萬石米糧,咱們漕幫的小船可不能比啊。」
元寶哼聲道:「這大海船一出現,不知道有多少跑小船的兄弟失了業!在某看來,當今這天下就是在窮折騰,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不是挺好的,改它作甚?原本好端端的太平盛世改成了個民不聊生!」
肅順是第一回到大明朝的地界上轉悠,不知道大明不怎麼管制言論,幾乎沒有因言獲罪之人,聽到元寶的話,連忙道:「元寶,不要說了,國事和咱不相干,國事都是老爺們管的,咱就是跑買賣的商人。」
曹師傅卻嗤笑道:「這位兄弟莫不是北地過來的吧?」
肅順一愣,勉強笑了笑:「北地、南地都是一家,上面的事情和咱做買賣的沒關係。」
曹師傅笑道:「也不是全然無關,在東南八省,只要交夠了稅就可以議論朝政,還可以推選公局委員,實不相瞞,老哥我就是儀征縣的公局委員!國事咱管不著,這一縣之事,咱是可以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