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素白如雪,國母大喪,滿城皆哀。
「陛下,逢此國喪之際,當止兵戈。」金殿之上,禮部尚書方謙奏道。[]
這一日,朝議上說的沒有旁的,全是治喪之事罷了,皇后盧氏猝然崩殂,令許多人都是措手不及,景帝也是心力交瘁,悲傷之情溢於言表,自皇后崩後,除了下旨命人八百里加急召太子回京以及傳詔群臣議喪之外,就再也沒有旨意傳下了。
今日朝議,還是群臣得到皇后死訊第一次見到皇帝陛下,讓人吃驚的是,也只兩日工夫,皇帝陛下便明顯瘦了一圈,眼眶窪陷,雙目紅腫,連以往一直烏黑的鬢角也掛上了點點星霜……
群臣有心安慰,卻多數沒有那個膽量,也只同門下平章事李圃哽咽著勸了一句,請陛下以國事為重,保重龍體云云,不過顯然景帝並沒有聽得進去,只是疲憊的擺手,讓眾臣商議皇后喪葬之事,而自己便木然坐在龍椅之上,目光多有茫然流露,這等虛弱之態,當真是讓群臣又驚又怕。
逢有這等國喪大事,唱主角的必然是禮部,不過多數事宜皆有規矩所循,不需太過費心,皇帝皇后等人的陵寢,在前年時便已完工,其實誰也沒想到,正值盛年的皇后娘娘會驀然歸天,好在陵寢也已修下,不然的話,還要多費不少周折的。
這是大喪開始後第一次朝會,也將是最後一次,按照規矩,朝會當止三月,當然,這只是對於皇后之尊來說,全天下,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享有如此尊榮,即便是皇帝駕崩,繼位之人,也不過是守靈七日,便要開始處置政務,而國母大喪,好像卻要更加隆重一些。
當然,這些規矩都是祖宗定下,多襲唐制,卻也有更改,而在這個上面,就傳聞是太祖皇帝親口定下的,中間細節不用深究,因為那是太祖皇帝,出口成憲,傳下來,便是規矩,於國事無礙的,也就改不得了。
朝議之上,多數都是禮部的大人們在說,其他人在聽,當禮部尚書方謙這一句出口,許多人卻不禁一皺眉頭,這就是涉及軍國重務了,好像味道有些不對,不過抬眼望去,中書以及樞密重臣們,都沒有反駁,顯然,這是早就已經商量好了的,再想想如今情勢,多數都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看來,這一戰,終於是到了該收尾的時候了,多少有些無奈,但也不失為明智之舉。
果然,皇帝陛下這個時候開了口,並無多少意外之色,顯見也是有意於此,皇帝陛下的聲音沙啞的厲害,但卻還算條理清晰。
「好,詔欽天監發明喻於內外,並告於前方將士……至於議和之事,詔中書,樞密院同商此事,記得,勿失朕心,勿使前方將士心寒,可也?」
「臣等遵旨……」
輕描淡寫間,議和之事便這樣定了下來,至於議和細款,卻還要大臣們來商議,雖說先自提起議和,定然要吃些虧,但據如今情勢,卻是大秦戰了上風,其實此等國戰,與兩人相歐差不多,力強者勝,打的對方鼻青臉腫了,再伸出手去,說要握手言和,想來力弱者便是不忿於此,多數也是無可奈何的。
而大秦在這一戰當中,除了佔據了大片的疆土之外,還有近百萬百姓歸於治下,佔據的又是河中,河洛這樣的膏腴之地,再要休養生息些年,又將是怎樣一番模樣?眾臣心中略有沉重,更多的卻是憧憬……
接著,禮部的大人們輪番出來,又說了許多,但滿懷心事的群臣卻已聽不進去,也沒有誰在這個時候提及立後之事,都是聰明人,見了皇帝陛下這個模樣,再有風骨之人,也不願在這個時節卻觸陛下的霉頭。
再者說了,還有太子殿下……若是誰當庭提出來這個,以後定為太子殿下死敵,雖說皇后如今已歿,太子殿下失了最大的一個依靠,但太子殿下並非幼童,已經漸漸長成,為政日久,已漸有人君模樣,非是能任人擺佈的泥胎木偶,誰也不想在這個關節上,直面太子殿下的怒火,估計皇帝陛下在立後之事上,也要三思而後行的,遑論其他人了……
當然,立後也是題中應有之意,繞不開去,後位空懸,宮內必然動盪不安,那是誰也不願看到的……但說到底,這卻要一個時機,最好是由皇帝陛下親自下旨,群臣議決,方為正道,但……誰知道呢……
皇位之爭由來已久,而今能晉後位的,除了淑妃之外,還有哪位?淑妃有子,也到了該封王的年齡了,一旦登上皇后之位,奪嫡之爭恐怕也就到了眼前了。
群臣心思各異的琢磨著,哪裡還聽得進禮部這些人的嘮叨?到得散朝離去,許多人便匆匆出宮,除了忙活大喪之事外,最重要的,恐怕就是要趕緊回府,與心腹幕僚商議一下,將來該如何自處了……
「太子到了哪裡?」
「回稟陛下,前日傳信,殿下已經入了潼關……」
「可有……可有……可做了什麼事?」
「沒有……殿下聽得娘娘……當即哭暈了過去……之後立即輕車簡從往長安急趕……」
景帝微微點頭,再不言聲,半晌,才又嘶啞著嗓子問道:「叫你查的事可查清楚了?」
此時跟隨在他身側的是一個中年太監,宮內許多人也許並不認識這位是什麼人,但有些人卻知道,此人正是內衙少監,兼領御前儀衛凌宇,曹太監漸漸年老,加之近些年屢有錯處,漸漸不為陛下所重,雖然念著往日情分,仍領內衙內務事,但內衙大權卻不可逆轉的移到了凌宇手上。
也許是聽出了皇帝陛下話語中的寒意,凌宇臉色微微發白,但還是回稟道:「奴婢查了,當日娘娘於凝翠園西苑水榭小憩,驟然發病……只當日有兩個尚藝局小太監進了西苑,卻並未衝撞娘娘駕前……當日早些時,娘娘確用了些冰鎮梅湯,卻是娘娘覺著酷熱難當,才用的,並無旁人進言……奴婢……奴婢瞧了娘娘貴體……也無中毒痕跡,怕是……」
景帝微微點頭,神色緩和了些,卻是隨口吩咐道:「這些事就不要外傳了,至於皇后寢宮之人……算了,皆發往冷宮便是,不需鬧的沸沸揚揚……」
「是……陛下……」
「還有何事?說……」
凌宇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啟稟陛下,東宮傳諭王弼昨日墮馬暴斃了。」
景帝皺了皺眉頭,「怎麼?王家的人?」
「是……只是昨日晚,王弼家中失火,燒了書房……」
景帝眼睛瞇了瞇,眼角皺紋逾深,良久,凌宇背後已經出了一層冷汗,景帝才緩緩歎了一口氣,疲憊的道:「不要再查了……」
「是。」凌宇應了一聲,心裡不由自主的長長出了一口氣……
京兆府驛站。
一行數十騎疾馳而來,驛站的驛卒早已被驚動,慌忙來到驛站門口候著,自去歲大軍東出開始,京兆府的驛站就沒閒著,多數來往的都是傳送軍報的兵卒,再有還有將軍們調任往來,頻繁的很,而今又逢國喪,來往的人就更多了,並不稀奇,而驛卒們卻都加著十分的小心,現如今來往於驛站的,可是愈加的都不好惹了,誰的怒火也不是他們這些驛卒能消受得起的不是?
騎士們眨眼間便到了近前,紛紛滾鞍下馬,鎧甲叮噹,各個滿身煞氣,為首的驛官不由一個哆嗦,不用問了,多數是從陣前下來的驕兵悍將,他娘的,就數這些傢伙最難伺候。
「快快,準備熱水,給馬餵上飼料,咱們在這歇歇,不過夜。」
滿面塵灰的大漢嚷嚷著,護著為首的幾個人便進了驛站,而這時,昨晚到的那兩個客人卻從驛站內跑了出來,見了這些人,噗通一聲便跪倒在地上,哽咽道:「殿下,您可回來了……」
李全壽幾乎是讓人攙著進了驛站,形容枯槁,如同被暴雨打殘了的野草,聽聞噩耗,緊趕慢趕,只用了三日,便來到了這裡,悲傷難抑,又這麼一番折騰,人幾乎已經撐不住了,勉強揮了揮手,嗓子啞的幾乎說不出話來,「起來吧,裡面說話……」
熱水什麼都是現成的,李全壽被人摻進屋內,略略讓人給他擦了幾把臉,便半躺在了床上,紅著眼睛問身前恭候的兩人,「母后……母后怎麼突然……突然就去了?」
一句話,順了幾次氣,才說完全,嗓子裡啊啊了幾聲,眼淚卻怎麼也流不下來,只覺一股氣憋在胸口,身子立即搖搖欲墜。
旁邊侍候的東宮承文劉文權趕緊上前,拍打著他的後背,順手接過旁人遞過來的溫茶,湊到李全壽嘴邊,李全壽略略飲了幾口,才算順過了氣來。
身前兩人已然跪倒在地,其中一哭道:「臣等該死,臣等無能,臣等該死,臣等無能……」
李全壽艱難的擺了擺手,翹了翹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不怪你們,母后……卻不能侍奉於母后床前,見母后最後一面,我……我……枉為人子啊……」
到得此時,屋內已是一片哽咽之聲……
之後良久,兩人才將如今京中情形絮絮叨叨的說了,李全壽只是木然聽著,漸漸的,嘴角卻噙了一絲冷笑……誰也不知道,他現在到底想的是什麼,笑的又是哪般……
直到兩人稟道:「王弼王大人在臣等出京時墮馬暴斃……」
這時,李全壽眸光才閃了閃,卻沒說話,等兩人又說了良久,才點了點頭,「我乏了,范大人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
「怎麼?殿下以為王大人死的蹊蹺?」
劉文權,字元惠,秦州人,景興四年進士,入翰林院,三年前,晉東宮承文,才思敏捷,腹有機謀,漸為太子李全壽所倚重,這時看著李全壽的臉色,心中只有憂慮,但還是輕聲言道。
「是啊,是死的巧了些,王雙清掌往來文錄書信,我留他在京裡,不是為了別的,就怕與京中音信斷絕,現在他卻死了,墮馬暴斃?王雙清一個文人,騎得哪門子馬?」
「不會吧?」劉文權皺著眉搖頭,「殿下以為……」
李全壽的臉有些扭曲,「母后身子本來就弱,這些年,心神也不在別處,就在我這兒子身上,若是音信斷了……」
說到這裡,便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臉上的神色,根本無法用言語來描述,推開劉文權上來攙扶的手,半晌,才啞著嗓子道:「回京之後,你去尋刑部董七,不要讓外人知曉,讓他查一查,王弼到底是怎麼死的,還有……王弼之前跟什麼人交從往來,族中有誰跟宮內有關聯的,都給我查清楚。」
話語中,有些難掩的恨意,劉文權心中暗歎,皇后娘娘這一去,對於太子殿下意味著什麼,沒有誰比他更清楚,也許是太子殿下積鬱於胸,欲要遷怒於人,也許只是杯弓蛇影,讓太子殿下感受到了威脅,其實不管怎麼樣,皇后娘娘終歸是去了……以太子殿下這般心境,於將來卻是不利。
想到此處,不由勸道:「殿下……臣以為殿下傷心過度,於事無補,還需保重身子,為將來計的好。」
李全壽臉上肌肉了一下,眸中厲色一閃而過,「好,就為將來計……你讓李易暗中安排一下,從長安,到潼關,再到河中,各處驛站,都安插些人手……你們兩個商議一下,要做的隱秘,不要讓內衙的人察覺……」
劉文權不由一驚,不由急道:「殿下……」
李全壽勉強笑了笑,「不要驚慌,以防萬一而已,再有,回去之後,讓禮部伍介休上書,請立淑妃曲氏為貴妃,我要瞧瞧,這朝中群臣,到底都是個什麼心思。」
劉文權輕輕拍著大腿,心中卻已叫了一聲妙,旁人做,不如自己做,而且立的是貴妃,與皇后雖只差一步,卻有天壤之別,最重要的,不是瞧群臣的意思,而是陛下到底怎麼對待此事。
同時,他心裡也算鬆了一口氣,趙大將軍掌兵在外,太遠不說,用之,則吉凶難料,還好,還好,殿下到底沒失了平常心。
「欲取先予,殿下英明,以貴妃掌後宮事,歷代皆有前例可循,陛下多數都會點頭,不如,再請御史台幾位大人上書,請立二殿下為郡王,二殿下在宮中,呆的也太久了些……」
李全壽眼中閃過一絲厭惡,「好,回京之後……不,你先我一步回京,把事情都辦了,還有,母后的喪事……你盯著些,有何差池,儘管以我名義處斷,哼,父皇定有愧於心,一些事上,不會跟我計較。」
這一下,劉文權不敢接話了,低頭應是,接著問道:「那殿下您……」
「你先回去,我在這裡休息一日,再行趕路,別要……母后看著我這副憔悴模樣擔心……」說到這裡,李全壽再也說不下去,慢慢躺倒在床上,和衣而臥,並背轉過了身子。
瞧著那的肩頭,劉文權默默將被褥蓋在李全壽身上,這才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