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景帝有此迷惑的望過來,趙石組織了一下措辭,接著便解釋道:「當年大軍東征金國,非為摧城拔寨,開疆拓土,而是為平蜀計,震懾後周,女真,不敢犯我疆土罷了,所以,最終如何?雖敗金兵十餘萬,盡陷河中漢家故地,卻依舊引兵而還,並未與金人多做糾纏。
再比如平蜀之戰,此乃滅國之戰,所以興兵入蜀,狂飆急進,一往無前,最終盡收蜀豐河山,微臣以為,此為戰之方略,是可謂之戰略,應陛下定之,朝廷定之,非軍前大將所應為
「而或野戰,或攻城,兩軍陣前,狡計迭出,爾虞我詐,瞬息萬變之際,全視領兵大將臨機決斷,竭力爭勝者,是為戰陣之術,可謂之以戰術。」
「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戰略即定,後以戰術輔之,方可一戰此乃微臣的一點淺見,若是不對,還請陛下恕罪。」
景帝既沒有大驚而起,也沒有太過驚奇,只是沉默良久,顯然是在心裡咂摸著,消化著,半晌之後,才眼睛漸亮,讚賞的瞅了瞅趙石,其實,趙石所言,雖然在後世並不算什麼,但在當世,卻也可以算得上的驚人之語,但要說能讓深沉如海的皇帝陛下擊節讚歎,那就有些誇張了。
以當世來看,其實即便沒有什麼將戰略戰術闌述到如此明白,但每逢戰事,卻也自有一套章程,斷不會在沒有確定戰略目的的情況下,冒然出兵。
其實,歸根結底,少的只是個理論罷了,就好像誰都知道蘋果熟了會從樹上掉下來,但除了那個小男孩兒之外,卻沒有人去關心」到底為什麼蘋果會落在地上,而不是飛上天去一般,也就是說,事實已然存在,但卻沒有相對應的理論基礎罷了,這也正是後世最優越的地方所在。
這個比喻有些誇張,因為趙石說的這個,並非多麼艱深難懂,只是讓本來有些模糊的事情變得分外清晰罷了
所以沒有多大的驚喜,但皇帝陛下還是輕輕拍擊了一下桌案,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讚了一句,「不錯,便是如此,卿家果然長進了
當然,趙石也能感覺到皇帝陛下的心情終於開始轉好」以他對於這位皇帝陛下的瞭解,這其實要歸功於他一番話表達出來的立場,不是勸阻皇帝陛下不要輕動兵戈,而是在往上面添磚加瓦。
只聽景帝繼續道:「這些年在國武監,辛苦你了」不過修心養xing,增益其所不能,如今看來,當初一番苦心,卻也沒有白費現在你心裡,可還有怨意乎?」
趙石心裡一驚」琢磨了一下,怎麼也覺著不應該是這麼情形,瞥了一眼景帝的神色」卻是略微放了點心,不過這等誅心之言」容不得他有何遲疑,趕緊躬身道:「微臣惶恐,陛下英明神武,一言一行,皆有深意,臣只管將陛下交代的事情辦好便是,從不敢心存怨尤的,還請陛下明鑒。」
景帝微微一笑,眼中波光閃動,似有些歡喜,又似有些狐疑,輕輕擺手,「如此便好,你的忠心,朕又怎能不知?不過當初你年紀尚輕,驟立大功朕這才許你羽林中郎將之位,你卻未負了朕,猶能煞費苦心,辦了這國武監朝中如你般,忠心任事者不多,但你本是領兵大將,卻是辦學,這些年朕每每有意拔之,卻又屢屢壓下這個心思,為的就是磨磨你的性情,雕琢一番,為之大用,朕這一番苦心,你可明白?」
話題轉的很快,讓趙石有些不明所以,根本不知道這位陛下到底想說什麼,不過忽然間,腦海間卻是靈光一閃,這些年的官場生涯卻是沒有白費,腦子轉的很快,驀然間便已有些明白,如今的他和夾平蜀之功還朝的那個領兵大帥已然是不同了的
在長安呆了這些年,根基已經漸漸穩固,手中直接掌著猛虎武勝軍,另外羽林軍右衛兵權其實也在他手中握著,禁軍中有其黨羽,鎮軍中也有其徒眾,蜀中寧向岳,齊子平等與他交好,又與種氏乃姻親,外戚趙氏為本族,加之國武監辦的紅紅火火,人才輩出,雖說在朝中勢力還有些單薄,但崛起之勢已不可擋,假以時日,不難早就出像種氏,折氏那樣的將門世家。
而這樣的勢力,其實已不容忽視,即便是帝王,估計心裡也要忌憚上幾分,注意一下說話的方式了,就比如方纔,皇帝陛下更像是在解釋外加籠絡,反正不管有何所指,卻也不能任意壓制於他了。
其實近一年來,伴駕之時便時常有這個感覺皇帝陛下的訓誡漸漸少了,更多的時候都是如沐春風。讚賞撫慰,而疾言厲色的時候,更是一次也沒碰到過了。
也許也許自去歲時,種懷玉執帥旗徑入嘩變之羽林左衛軍鼻,須臾間便平息了一場禍亂之後,皇帝陛下才驟然發覺這個事實吧?
人臣到了這個地步,其實往前再邁一步,就是凶險萬端,但男兒到了這個時候,才真正能體會到權勢所帶來的酣甜和暢美,古之權臣數不勝數,是說他們都不知道處境凶險嗎?不是,只因權勢所散發出來的芬芳滋味,實是令人難以抵擋罷了。
隱約間,豁然開朗的趙石身子下意識的一直,卻正對上景帝那雙仿若幽潭,卻帶著隱約的凌厲的眸子,趙石心中凜然,身子也漸漸放鬆了下來,這個時候,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再大的權勢,在如今這位乾綱獨斷的皇帝陛下面前,都是個笑話。
千年世家,在赫赫皇權面前,也無不黯然失色,何況是他?心中有些火熱,卻也警惕非常,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重又垂下頭,恭謹道:「陛下何出此言?當年若非陛下簡拔於草莽,又何能有臣之今日?陛下於臣,有天高地厚之恩,當年陛下便說過,要效那秦皇漢武,開創一番偉業,也說要臣來當蒙恬,霍去病,只要陛下任我用我,臣便肝腦塗地,又有何惜之?
而陛下不用我,便是臣德望淺薄,才幹有缺,不堪驅策,又焉敢生怨?」
這是景帝想聽到的,趙石想的沒錯,自一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兵變之後,皇帝陛下便已察覺,對於這個心腹之臣,可能恩寵太過了些,當初許其為羽林中郎將,其中卻也頗多無奈,一來為安其心,二來,心裡確有些愧疚,想此人追隨左右至今,屢立功勳,卻因其年紀,屢屢不得厚賞,想想其他人,王虎一直未離京師,才幹也是不足,卻也能作到羽林軍都指揮使之職,齊子平在蜀中任利州路按察使,李承乾為兵部尚書,方謙這幾年更是水漲船高,先任禮部左侍郎,後拔為禮部尚書,去歲時,正式入了政事堂。
這些人的功勞別說無法與其相比,便是相提並論都有些難為,卻一個個升居高位,而力挽狂瀾,平蜀而還的趙石卻只能任職一個虛銜,便如南十八所說,素重舊情的皇帝陛下心裡難免存著些歉疚。
所以,才有羽林左衛將校紛紛調離,有到禁軍的,有到鎮軍的,這就是皇帝陛下的補償了,當然,這其中也夾雜著,羽林左衛在京師一家獨大,日久之下,難免成尾大不掉之勢的原因在裡面,但不管怎麼說,帝王心術,對於臣子打壓拉攏,皆有深意的難免的。不過而今這般情形,卻也是皇帝陛下不願看到的,當初可未曾料想的到,趙石這些舊部放出去,不但能很快在各處站穩腳跟,卻還能互為表裡,連結不斷呢也就是說,皇帝陛下有些悔不當初了要不怎麼說呢,封建王朝的歷史,其實就是在皇帝與臣子間的勾心鬥角以及相互平衡豐衍生出來的。今日算是隱隱點了一下,其實之前伴駕之時,景帝也多次敲打過,但趙石對於這樣隱晦的警戒卻有些遲鈍了,到了如今,才算明白過點味道來,換個旁人,也許皇帝陛下就要猜忌萬分,不過到底是自己的心腹之臣,雖隱隱有了忌憚之意,卻也未上升到猜忌的份兒上。
見趙石回答的中規中矩,最善駕駐人心的皇帝陛下終於抿嘴笑了,不過心裡卻多少也有些唏噓,想當日眼前這今年不過二十五歲的青年,還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團練,那時初見此人,便如一柄出了鞘的鋼刀,鋒芒四射之餘,卻也有些不知內斂之道,有什麼說什麼,直言無忌。
而那時自己呢,還不過是個閒著無事,被兩個哥哥壓的死死的年輕王爺,但如今時過境遷,眼前之人終於懂得了為官之道,也許再也聽不見他一句真話了。但自己個兒呢?也不是滿腹機謀,一言一行,都帶了十二分的權術?都變了,都變了啊……但人世變幻,又有幾人能一成不變?世事如棋,又怎能不讓人心生感歎?
心裡滋味莫名,但臉上卻不lu分毫,笑著把住趙石的胳膊,將他拉到自己身側,「不談這些陳年舊事那你來這一仗,應如何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