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再起波瀾
天啟元年臘月十五。正是冬日裡數九中的「五九」第一天,按照黃歷上所言,正是宜「婚嫁、祭祀、祈福、修造、入宅、按門、進人口」的時日。大明朝遼東都司轄內的百姓,雖說一向被稱為「遼人」,其中不無鄙意,且轄內漢人、女真人、蒙古人甚至還有部分朝鮮人雜居一地,但這風俗卻照舊是依著大明的規矩來的。這黃歷中所言,可是百姓們趨福避禍的唯一依據。
遼東總兵官、征夷大將軍蘇翎,倒是沒看出有多少是按著黃歷行事,但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卻是相對而言,要看重得多。比如這「進人口」三字,在這十五月圓之日,儘管有些牽強,倒是也算得上應驗了。
就在吳九奎、吳琪雪隨著大隊馱馬、大車,自海州城啟程奔赴遼陽之時,就在他們前面十多里處,卻也有一隊人馬緩緩而行。這支二百多人的隊伍,要比吳九奎他們早走上一個時辰,且隨身行李並不多,倒是令吳九奎的隊伍。遠遠落在了後面。
這隊伍中倒也有裝載行李的大車,但大部分人都是騎乘騾馬。這遼東大雪滿地,一般人等都穿著厚實的棉襖、皮袍,帽子自然也是必備之物,但這隊伍之中,卻有人露出頭上帶著的文士冠巾,顯出與眾不同的身份來。不過,這北風吹的面色發白,倒失去了文士慣有的風采。就連那趕車的車伕,也偶爾瞟上幾眼,露出幾分譏笑。
說起這些人,倒是來頭不小。其中有三十二人,都是秀才、舉人的出身,年紀大多數二三十歲的模樣,每個人也都帶有幾名家僕隨行。倒是那行李,有多有少,多得裝滿一輛大車,少的,只兩隻柳條箱而已。這些人神情肅穆,初至遼東,卻沒有那些來遼東的客商的觀風賞景的心情。按說這兩者該倒過來才是,但的確,此時的情景。倒是那些商人來得自在些。至少在這些人的臉上,雖看不到什麼被迫的痕跡,卻也未必都是心甘情願。
這三十二人,是朝廷調派給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的屬員,是從京城裡各部衙門書辦之中,以及那些閒置已久始終得不到外放的進士裡挑選出來的。還有一些,則是一心赴考想金榜題目住在京城多年卻不得志的舉人。
這還得說起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給皇上的一份奏書,其中便明言,昔日遼東衛所一應大小官員,不論文職、武職,但凡在遼陽危急之時沒有馳援而擅自逃離的,一律不再起用,這治罪與否,袁大人倒是不關心,但這再想官復原職,卻是休想。這個做法,在袁大人而言,於公於私都說得過去,人家遼東經略都「死」過一回了,還想在袁大人手下做官發財,袁大人怎能忍得?
這份奏書,配上遼東總兵官蘇翎的一系列舉措,當真是讓這遼東一個官兒都沒留下,當然,這數月間也有不少官員往遼陽面見經略大人,卻都被拒絕,袁大人連見都不想見。為此,遼東經略袁大人奏請朝廷,於京城內選募一些至少要知書識字的人手。前往遼東效力。袁大人特別指明,不論身份、品級需得心甘情願者,,才會留在遼東效力,否則一概遣還。
這朝廷上之關心軍事,這民事上,袁大人的要求,卻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天啟皇帝或許只是粗粗一閱,便下部議行。當然,這會兒遼東雖看著穩當,卻不會有多少人「心甘情願」。吏部只泛泛地發了道文,命京城中那些文士自行報名。倒也沒要多久,便也就湊齊了這三十二人。
在大明朝做官,可並非一紙文章便躍等龍門,那滯留京城的舉子,可有不少。那家境豐厚的,自可賃間院子長住下去,至於那些潦倒的,卻是無可奈何,靠著同鄉好友接濟兩個,勉強度日,但這要說回家,卻敵不過那金榜題名的誘惑。當然,這些舉子也僅僅是這批人中的一部分而已。
至於那些中了進士卻得不到一個實職的,也自有想借此謀個前程的想法。這些人湊在一起,便有了這隊人馬。既然是臨時派遣,朝廷並未給這些人一個具體的管職,既然遼東經略袁應泰此時對遼事尚且支撐得住,便滿足了他這個請求,待這些人抵達之後,再由遼東經略袁應泰挑選任用。
這些人在朝廷上也僅僅是略高於平民百姓而已。有無都無關痛癢,小事一樁。是故,這些人一路而來,朝廷除了按例給了盤纏銀子,其餘的什麼「儀仗」等等有關身份的,一律沒有。這多少令這三十二人有些失落,就算其中也有報效之心的人,也是對此感到心寒。實際上,這些人手,與那些軍需、糧草一樣,只要遼東的蘇翎、袁應泰有所請求,便一律照準撥付,唯一的區別,是這些人至少都是自願前往的。
當然,朝廷上對此事也並非沒有議論,說起來,還與什麼「遼人治遼」、「以文御武」等等多少有些牽連。朝廷上大小事情,都會有正反兩面,這件小事,也就迎合了一部分人的疑慮,辦下來,倒是看起來也算別有用心。
此事沒有先例可參,朝廷之所以特辦,也與大明朝此時官吏過多有關。這僅僅指的是武職,遼東都司並不設府縣,這一應官員都算武官身份。大明朝這麼多年下來,這拿朝廷俸祿的指揮、千戶等等,是愈積愈多,遼東都司不過其中之一罷了。當然,裁汰官職數目的奏議也不是沒人提過,但若要具體實施,卻是難上加難。這一回,也算是應了這個題目。袁應泰所說的那些逃亡的指揮、千戶們,可休想再如那胡嘉棟一樣降級再用。那山東一帶的官兒,可是都只能眼巴巴地等著。
這還得再說遼東總兵官蘇翎下令在遼東製造的恐怖氣氛。遼東都司二十五衛、所,那遼河以東的不算,這遼河以西的衛、所。那些大小指揮、千戶們,到也未必都是聞風而逃,但此時蘇翎在寬甸時,便有佈置。趙毅成屬下的陶安峰一部,便是幹著這些令人生畏的差事。當然,這名聲都讓給了努爾哈赤。傳言中說,不僅要奪盡大明朝官吏的土地、家財,且全家大小、男女老幼是一個不留。
是故這自打瀋陽失陷的消息傳來,那些大小官員還指望著遼陽有什麼消息。但也都做好了舉家逃亡的準備,待遼陽被圍、攻陷的消息傳來,這有準備的逃亡,那是自然便快了。至於陶安峰所部在此時做了什麼動作,蘇翎倒無心去問,總之達到目的便可。這也是那五百村、鎮得以順利接管的前提之一。
這些行動,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自然不會有聞,只看到大小官員一個不剩。這數月裡來,袁大人也收刮了不少遼東本地的秀才、舉子,放在府衙聽用,但遼東本地這樣人的本就不多,再加上也多是大戶人家,逃亡的也是多數,人手不足的問題,倒並非蘇翎獨有。
總之這些加在一起,才使得這一行人走在冰雪漫漫的遼東大地上。
不管那三十二名文士都懷著什麼樣的心思,這日午後,也終於抵達了遼陽城。進城面稟遼東經略袁應泰,交上朝廷文書,以及各自履歷清冊,三十二名文士便都在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的行轅裡聽候接見。
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對這些人,倒是既客氣,也不客氣。客氣的是。這每一個人,都由袁大人親口問詢過幾句,對照名冊,一一問明姓名、家鄉以及各自是哪一科取得何種功名。喚進去問話的人,倒也賜坐、上茶,言語間也是和顏悅色的,禮敬有加。那不客氣的,是這些人均被安置在經略府衙旁的一座宅院裡,當然這不可能享受到遼東客商的那種優厚待遇,幾個人住在一所偏院裡,勉強能夠一人一間,至於那些隨從、僕人,能擠在一間住下,便就不錯了。
這種安排,還趕不上其中最潦倒之人在京城裡住的地方。當然,他們如何想,也沒人去問,就連遼東經略袁大人,也不過是初次見面客氣一下,這要想得到經略大人的另眼相看,還得看日後做事如何。遼東經略袁大人自打認識了遼東總兵官蘇翎,對其辦事的風格頗有讚賞之意,時間久了,也跟著染上了這「速辦」的習慣。以往的文士風采,比如說那熏香,倒是沒變,但多少變得適合軍營中的氣氛了。
這第一次接見的「禮敬有加」,費得不少時辰,待全部見完,遼東經略袁映泰袁大人,便吩咐何丹旭將這些文人安置下去。此時已經快近黃昏,遼東經略袁大人坐在廳內的椅子上卻並未起身,而是拿著朝廷令這些文人順道帶來的兩道文書瞧著,左看右看的,眉頭緊皺。
直到天色漸暗,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才輕聲吩咐何丹旭了兩件事情。那何丹旭早已辦完了袁大人交代的事情,此時正侯立著聽吩咐,見袁大人發話,便忙不迭地應聲,然後出門辦事去了。
這袁大人的兩件事,其實也便是一件事,便是令何丹旭請遼東總兵官蘇翎蘇將軍,前往經略衙門一敘,順便吃個晚飯。何丹旭出了經略行轅,便先到「明月樓」訂了一桌酒菜,叮囑送到經略衙門,並言明是蘇將軍與袁大人所用。那明月樓的管事自然將此列為首辦,要不了多久,那何丹旭還沒返回,這桌酒菜已經上路了。
明月樓便是隸屬遼陽商務局的那座酒肆之名,這「明月樓」三字,還是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的興之所至,揮筆寫成的。那遼陽城內也有專做匾額的匠人,這幅手書,自然便成了明月樓裡那些赴遼客商的「遼東軼事」。如今明月樓酒肆可是遼陽城內首屈一指的所在,南來北往的商人、走親訪友的百姓,可都以能在明月樓待客為榮。這一桌酒菜的價錢,自然不菲,此時的明月樓裡,那廚子可不是原先蘇將軍尋來的那幾個。
商人世家出身的胡世雲、嚴正安,辦這些事定然要比蘇將軍在行,這明月樓可能能做大江南北各式菜餚,如今商販往來漸多,那菜式、原料可也不算稀缺了,不僅那些來遼東的客商能吃上家鄉菜,還專門推出了遼東菜系,給那些初來的人見識見識。今晚何丹旭定的,便是袁大人最愛吃的菜式,蘇將軍倒是沒有什麼偏好。袁大人與蘇將軍的晚宴,也有不少次數了,何丹旭已經清楚,只要稍稍能下飯的菜,蘇將軍可一向不怎麼挑剔。
何丹旭往遼東總兵府上求見遼東總兵官蘇翎,卻被告知蘇將軍出城巡視去了,此時並不在府中。那鍾維澤如今常駐總兵府,算是蘇翎總兵府中的大管家。鍾維澤與何丹旭的交情,也是自遼陽失陷之時開始的,二人這些時日下來,已算是成了朋友,再加上公事、私事都雜在一起的相處,熟悉二字也是淺了。
鍾維澤問明來意,便留著何丹旭等著,說是蘇將軍也該回來了。果然,何丹旭與鍾維澤聊著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遼東總兵官蘇翎便帶著大群的護衛騎兵返回總兵府。何丹旭連忙上去說明來意,那蘇翎略作思量,問了鍾維澤幾句,得知並無要事,便點了傅瑞江、蘇平豪二人跟著,其餘的護衛則令護衛隊長唐平帶著進府歇息,安排值守。
蘇翎騎著那匹蒙古喀爾喀部宰賽送的高出一般馬匹不少的戰馬走在前頭,何丹旭則與傅瑞江、蘇平豪後面跟著,在遼陽城的大街上走著。蘇翎一邊策馬緩步向前,一邊側頭詢問著何丹旭一些遼東經略袁大人的事情。那何丹旭仰著頭,看著心目中無比高大的蘇將軍,倒是有問必答,知無不言。
蘇翎得知袁大人今夜之請,與朝廷派來的那些人手有關,便一邊在心內琢磨著,一邊打量著街上的行人。
此時天色已暗,但遼陽城內卻是燈火通明,兩邊的燈火照得大街小巷看得明晰,且行人只是略略比白日減少,但顯然要比白日輕鬆。如今的遼陽城裡,人口已然再次增加了不少。這部分增加的人口,一些是原住遼陽而搬遷、或是逃亡的人家,再次回到遼陽。對這部分人,除了原來的住宅便是小戶平民的回原處入住之外,那些大戶人家,卻被重新換了住處,當然,要小的多。原因自然是原址已經被佔用。這若是想要住同樣大小的宅院,便得拿出銀子來。這是蘇將軍的軍令,沒什麼好辯駁的。
還有較多的一部分,便是從鎮江堡以及南四衛來的商販,這些人的住處,便應了胡世雲等人的想法。那蘇將軍自然是應允了胡世雲的主意,將這些房產,蓋由遼陽商務局發賣。那些商販,便依著自家銀子多少,購買了商舖、店面,以及供在遼陽居住的宅院。這筆銀子,胡世雲只留下了一成作為遼陽商務局的補貼,其餘的盡皆送進了遼東總兵府。
再有一部分人口,便是蘇翎軍中的一部分武官、士兵的家眷。這倒是不算太多,大都是原就住在廣寧一帶的人。除了武官們得到了一處比以往大得多的宅院之外,那些士兵,也是將自家住處寬展了一倍還多。這部分,當然算做軍供的,一分銀子不收。但蘇翎並未簡單的分配,而是與軍供連在一起。這軍功,卻不想朝廷慣例,只在戰時可得,蘇將軍的軍功,卻是在日常整訓中,也能得到。至於暫時無功的,便由軍餉中逐月扣除。自然那房價便不由胡世雲等商人做主了。
看著眼前這幅景象,蘇翎心情也變得有幾分輕鬆,對袁應泰的邀請,也漸漸放下心來。如今遼東的形勢,已是絕大多數都是按蘇翎的意願執行的,這不論有什麼變故,都自能應付得過去。蘇翎手握近十萬兵權,又有商隊無數,積儲物資,這還能有什麼可擔心的?
進入遼東經略府衙,還是在後院,蘇翎依舊聞到那股已經算是熟悉的香料味道。真不知這遼東經略袁大人從何處弄到的,這都大半年了,難道也用不盡?還是說這商販連這香料都運到遼陽來賣了?
蘇翎將傅瑞江、蘇平豪留在院門處,那何丹旭在屋門口支著嗓子稟報了一聲,便掀開門上簾幕,待蘇翎進去,這才返身去招待兩位年輕護衛。
蘇翎一進屋,便有綺梅過來,接過蘇翎脫下的袍子,袁應泰坐在桌邊未動,笑著望著蘇翎,示意過來就座。兩人這幅態勢,顯然是十分熟悉了。蘇翎坐下時,那凝荷便靠近蘇翎,給其面前的酒杯滿上。
「先喝一杯,暖和一下。」袁大人笑著說道,並也端起酒杯,向蘇翎示意。
蘇翎也不客氣,說了聲:「袁大人請。」便一口飲盡。
待凝荷再次給二人斟滿酒杯,默不作聲地退到一邊。蘇翎才看著袁應泰,問道:「袁大人,今日是不是為的京城裡來的人?」
袁應泰點點頭,說道:「正是其一。」
蘇翎便也同樣點點頭,卻並不發問,靜等著袁應泰開口。
袁應泰示意蘇翎吃菜,自己也慢條斯理地夾著吃著,看起來像是在琢磨措辭。蘇翎知道,恐怕袁大人這一回要說的,可不止一件事。不過,蘇翎也習慣了袁應泰的這個做派,慢就慢吧,左右今日沒別的事情。
袁應泰這番琢磨,可直到二人喝了四五杯之後,才算是開了口。
「蘇將軍,」袁應泰說道:「還是先說說這些京城裡來的人吧。」
「也好。」蘇翎答道。
袁應泰卻又並不急著說,反而先說道:「那胡嘉棟,自打上次被你帶往虎皮驛走了一趟,如今可是做事勤懇,任勞任怨啊。」
蘇翎笑著望著袁應泰,不知袁大人此時提起他為何。
袁應泰笑了笑,說道:「那胡嘉棟當初也是個油滑之人,想不到將軍也能將其制住。這法子我倒是好奇,不過」
袁應泰沒有說完,蘇翎卻也不追問。袁大人既然要繞圈子,總要說出來吧。
果然,袁應泰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之後,這才說道:
「這回自京城裡,來了三十二人。其中往年的進士五名,舉人十六名,剩下的十一名俱都是秀才。按帶來的名冊上看,俱都是熟悉朝廷典章之人。」
蘇翎倒也不覺得奇怪,笑道:「都是有功名的了。不知袁大人如何安置?那舉人、秀才也就罷了,那進士可是難得的,總不能也做了書辦吧?」
袁應泰也笑了笑,說道:「也未必不能。這進士雖說也是一路考上來的,不過,這到了遼東,要得是做事之人,可不能如京城裡,設個閒職養著。」
袁應泰這個態度,無疑是偏離了些文官們的立場。這或許便是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在死過一次之後,最大的變化。金榜題名之後,這在朝廷上的閒職任職,文官們可是不會說是白養著的,說不定反倒以此為榮。要走出這個觀念,可難辦的緊。在朝廷上,即便再有什麼黨爭派鬥,也不會拿這個說事,在這一點上,文官們始終保持一致。
蘇翎想了想,說道:「眼下還真沒什麼事給他們做。」
袁應泰點點頭,說道:「上回給朝廷的幾份奏書,不過是略略一提,本想著是防著某些人派些人來生事。不過今日我也仔細看過這些人的來歷,這一是在朝廷上並未任過重要官職。二是,這三十二人倒是大半是南直隸的,其餘的各府縣分散著都有,有兩個還是遼東人氏。」
遼東人?蘇翎有了興趣,問道:「家便在遼東?」
袁應泰笑了笑,說道:「這兩個人,一個姓張,叫張旭儒;一個姓王,叫王冬嘉。這個王家倒還在遼東,王家祖居撫順,當初建奴攻陷撫順時,便遷往金州的一個親戚家中居住,家道便也就此敗了。王東嘉一直在京城裡等著赴考,還好當初家中給的銀子不少,這在京城一住便是數年,這回也算是回來照顧一下父母。」
說道這裡,蘇翎微微皺眉,問道:「王家在金州有多大的身家?」
蘇翎下令在南四衛重新劃分土地的事,袁應泰也是知道的,並且完全贊同,當然,那些血腥手段,自是不曉。此時見蘇翎這麼一問,便說道:「據王東嘉所說,也沒多少家產了。祖上的宅院、土地,都在撫順,此時自然無存,倒是帶走不少銀子。但在金州的那親戚家裡,也不過百多畝地,這幾年勉強能夠過活而已。那王家為了節省,差不多將家僕、女婢都遣散了,瞧這架勢,弄不好還得親手種田。適才見那王東嘉時,他還求著想到金州任職,說是無論做什麼,只要能就近照顧雙親便可。嗯,這倒是個孝子。」
蘇翎想了想,方才明白過來。金州衛的土地雖多,可也多是有主之田,這就算王家帶了不少銀子到金州親戚家,怕也難買到田地。一大家子人的吃喝穿戴,可都得拿銀子買。再說,那親戚也不會白養著這一大家子人吧?這個結果,雖然比起王家當初要慘,可也別一般百姓強的多了。
只聽袁大人接著說道:「那張家,倒是鎮江堡人。家世倒也不錯。那張旭儒離家往京城也有數年了,他本有功名在身,本打算在京城等著下一科再考,倒沒想到遼動戰火四起,據他所說,有一年多沒有與家人聯繫上了。不過,今年四月間,遼陽危急的消息傳出,張家便舉家逃離遼東,一家人這才在京城裡團聚。這張旭儒倒也提了想去鎮江堡任職,我還問他,這家人都在京城,去鎮江堡,未必是想要回那些宅院、土地?」
說道這裡,袁應泰看著蘇翎笑了笑,這個問題,兩人都是心照不宣,迄今為止,袁大人還未接到有關類似的這種麻煩。當然,大多數都被蘇翎下屬們暗中解決了。但想必總會有一個兩個的有所不服,畢竟都是祖產,就這麼讓蘇翎給瓜分給了別人,豈能心服?
蘇翎笑著說道:「那他怎麼說?」
袁應泰指了指酒杯,示意兩人再飲一杯,喝完,才說道:「那張旭儒倒像是不在乎那些宅院土地,說是已經在京城裡落了戶,想必張家在京裡也是有些門路的。他說這鎮江堡的家產,既然已經棄了,便也沒再想要回來的。」
蘇翎好奇道:「那他非要去鎮江堡做什麼?」
袁應泰收住笑,看著蘇翎說道:「那張旭儒說,他自小便定了門親事,因戰亂,這有數年沒有音訊了,如今是想回去尋訪親家的。若是找到了,便就接了京城去,以便完婚。」
蘇翎越聽越驚奇,這張家,鎮江堡,還有京城數年沒有音訊,這些連起來,怎麼會不令其聯想到陳家大小姐陳芷雲退掉的那門親事?不過,這未必也太巧了吧?
這麼大一個遼東,僅鎮江堡裡姓張的也不止一戶難說。再說,這自己還有十來天便要成親了,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冒出個自小便定了親的張旭儒,來尋訪自家娘子?這這讓蘇翎怎麼說?怎麼問?
蘇翎心中疑惑,面色上卻為表露,他看了看袁應泰,見其也是看不透的樣子,似乎並未將這個張旭儒與自己即將成親兩件事連在一起。況且,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對陳家大小姐可只聞其名而已,其餘的一無所知,更別說那退婚一事。
蘇翎平靜地問道:「回京城完婚?這遼東是說來便來,說走便走的麼?」
袁應泰笑了笑,說道:「這若是旁人,當然不能。不過,此人倒是可以通融。」
「為何?」蘇翎不解,說道:「難道袁大人原本便認識?」
袁應泰搖搖頭,說道:「不,我與那張旭儒也是頭一次見,不過,此次那張旭儒手裡,有兩封信,是專門寫給我的。一封是戶部的何大人,一封,是吏部胡侍郎。信中倒是說了請我關照此人。」
蘇翎對這個什麼戶部何大人、吏部胡侍郎倒是一無所知,見蘇翎如此模樣,袁應泰便笑著說:「這兩位,我倒是熟悉,但也不算深交,只是在朝廷上,我們政見相差不多,往日倒是有相互聯手、風議朝政的事情。既然寫了信託付,這說不得也得關照一下。如今才到,放回去自然不可。但這請假完婚,還是可以考慮的。」
蘇翎仍然不露聲色,接著問道:「那這些人,袁大人想如何安置?」
袁應泰似乎這才被蘇翎的話拉回正題,便看著蘇翎,問道:「這次請你來,便是想一起說說,這設立府縣之事。」
「哦?」蘇翎奇怪,反問道:「袁大人,此事我們不是早已說過數次,只待建奴被剿滅乾淨,再來辦這件事麼?難道袁大人想現在便就施行?」
袁應泰看著蘇翎,稍停片刻,才點點頭,說道:「此事我也還未思慮妥當,所以才請你來商議一下。」
這在遼東,以至在海西、東海一帶改了大明朝的祖制,變衛所為府縣,此事袁應泰已先後數次致書朝廷,但都沒有回音。這在某一方面還是好事,畢竟朝廷沒有回文駁斥,這便是有希望的意思。但這個前提,可是遼東平穩之後才能進行,否在戰火燃燒起來,可是白白做了功夫。這改設府縣,變動的可不是小部分,還牽扯到諸如錢糧、刑獄、府學等等一整套人手的設置。
單是設立一個縣,所需人手可就不少,這區區三十二人如何能夠?比如在一縣的縣衙中,必有四名正式品位的地方官員,這四位分別是:七品知縣、正七品縣丞、正八品主簿、正九品典史。這不過是官職上的設置,而一個縣的人口有多有少,事務卻是不會因人口而減少既定的職事。這另外還必須僱用大量的吏員來處理各項事務,大致上,這樣的四名官員,至少還要十倍的吏元,還要僱請更多的差役。
雖說大明朝此刻官吏過多,這新設置的府縣自然不會如此,但也會有個最低限幅。蘇翎與袁應泰商議時,已經深入到具體要設置多少個府縣這一步了。遼東都司倒是不麻煩,畢竟有現成的衛所疆界為準,這是最簡單的一部。而按蘇翎描述給袁應泰的遠景來看,至少還要有三四倍遼東都司的疆域要進行改制。這會是多少個府縣?這需要的人手,可不是區區三十二人能滿足的。
也正是因此,即便在遼東,蘇翎也暫時沒有推出這一項必定會引出不少麻煩的舉措。而此時,袁應泰為何要如此激進的急著走呢?
蘇翎望著袁應泰,面色明顯是疑惑之色。那袁應泰微微歎氣,說道:「蘇將軍,或許是我多心了。」
蘇翎更不解了,問道:「袁大人,還是說詳盡些好,這般說法,我可是摸不到頭緒。這如今遼東都是這幅模樣了,難道還有什麼難事不成?」
袁應泰想了想,說道:「這我也知道。此時便開始設立府縣,當然還不到時機。只是蘇將軍說的那開疆拓土之功,我是太想見到了,恨不得眼下便就能親眼目睹。」
這話裡意思似乎是說袁應泰要見不到?這是為何?
蘇翎緊盯著袁應泰,問道:「袁大人,為何會說這等言語?」
袁應泰微微搖頭,想了想,說道:「這都是我胡想的,但願不會見到。」
這又是見到什麼?蘇翎乾脆也不再催,靜等著袁應泰講話說清楚。
袁應泰望了望蘇翎,再次歎了口氣,說道:「蘇將軍,這朝廷上的事情,往日我跟你提及,你都不願多聽。我也知道,這文官們彼此爭鬥的,不少都是空談,自然不如將軍這般做實事的。」
「這幾個月,朝廷上也來催過幾次,讓我們制定出收復遼東的策略。」袁應泰緩緩說道:「這些我倒沒跟你多說,總之是向朝廷述明瞭遼東的詳情,這收復之功,是急不得的。朝廷倒也沒再多問。只是眼下」
袁應泰停頓了片刻,接著說道:「蘇將軍或許不知,我,還有遼東巡撫王化貞,在朝廷上,可都算是東林一脈之人。這黨爭」
袁應泰看了眼蘇翎,說道:「具體的也便不多說了。上月,曾有那昔日同僚來信說,要聯絡同仁聯名上書,要皇上再議朝中大案。按以往的前例,這必然會有一批官員會受到牽連。如今遼東,可是首要之事,這不,此番兵部又下了文,令我們定下收復瀋陽之期。這不管如何回文,可都會授人把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