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各有所專
面前這位披掛著一身簇新的梅花甲。但卻沾滿污泥的人,不用說,正是遼東監軍胡嘉棟。那幾縷長鬚早沒了冉冉氣勢,兀自掛著幾滴半黑的水珠兒,隨著胡嘉棟微微抽動的嘴角向下滑落。此時胡嘉棟看向蘇翎的目光之中,是百感交集,滿是迫切,不過,蘇翎卻在其中沒有看到半點兒怨恨。
這副神情,使得蘇翎略微疑惑,不知胡嘉棟在這場伏擊中,到底得到了什麼。能夠肯定的是,這回置身沙場之中的環境,會給胡嘉棟帶來極大的刺激,至少能夠讓其明白,這能不能活命,一是取決於自己的武藝,二是同伴的相互守護,這三,便是上陣殺敵的次數。
自古以來,不論哪一個英雄。即便是再勇猛過人,斬將殺敵猶如探囊取物,卻也終將死於戰場,何況是胡嘉棟這種文官?經過這一戰,胡嘉棟應該明白了,眼前這位遼東總兵官蘇翎蘇將軍,絕不會讓胡嘉棟再如往常慣例,即便是逃了,也不過是降級而已的懲罰。
這在大明朝,是對文官的一種恩惠,是自朝中大員直到府縣生員都會維護的通則。犯事的文官們,過不了多久,便會如胡嘉棟這般重新起復。所以這做官的好處,便是幾乎能稱得上「後顧無憂」。當然,武官也是有特權的,戰敗者,或是犯罪者,儘管不能與文官相比,但只要向朝廷捐輸馬匹、糧餉,便可以得到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如今赴遼援兵之中,這種武官可也是不少。
胡嘉棟在路上便也想明白,自己與蘇翎鬥。唯一的結果便是還要經歷無數次這樣的廝殺場面。這回是大勝而歸,可難保下一次,不會中一枚流失,甚至只要那些同行的士卒不予守護,自己這條性命,定要「捐軀」。最初胡嘉棟還準備給蘇翎羅織一些罪名,以報復其對自己這位監軍的放肆行為,待到了那些如狼似虎且對自己根本就是視作無物的士兵之中,胡嘉棟才明白,什麼叫束手無策。
權利,在無視權利的人眼裡,一錢不值。在遼東,唯有蘇翎,手握生殺大權,這才是權利的基礎。或許胡嘉棟明白的不算晚,這性命,還得向蘇翎索要保障。
當然,蘇翎短暫的遲疑,讓胡嘉棟充滿希望的目光隱隱黯淡,還好,這並未持續太久。
「胡大人,」蘇翎說的緩慢而清晰,「此次親臨前哨殺敵,當真不易啊。」
「那是,那是。」胡嘉棟應付著說道。
「胡大人還是去歇息片刻,洗洗沙塵,晚些時候再談吧。」蘇翎說道。
「是。」胡嘉棟配著這身鎧甲,這回話倒也有些像是蘇翎的部屬。
說完,那唐平便命一名護衛騎兵帶胡嘉棟回到自己的營帳。梳洗一番。
這邊蘇翎與趙毅成也未再與金正翔、彭維曉多說,一群大勝而歸的騎兵們紛紛入營,那些傷患自有隨軍軍醫療傷,上藥包紮,其餘的,則收拾戰利品,將繳獲的鎧甲器械擺在校場邊,供營內那些還從未上過陣的士兵們撫摸、查看。而那些人頭,自然也要炫耀一番,在一根高高的木桿上,搖搖晃晃掛起一長串。
蘇翎與趙毅成站在營中,看著校場邊那些被允許觀賞的士兵們,還有指著人頭議論紛紛的成群不當值的官兵。
趙毅成笑著說道:「大哥,還是這種法子練兵好。就這些人,怕是也會膽子壯一些。」
蘇翎還未回話,便見金正翔、彭維曉走近,想必已經安置妥當。
「大哥,」金正翔說道,「這些一等兵還都是好樣的,這回沒費什麼力氣。」
「你們後撤時,瀋陽城內的八旗兵沒有出來?」蘇翎問道。
「沒有。」彭維曉接過去說道,「我們還在渾河南岸等了小半個時辰,想看看八旗兵多久能派出追兵。但沒等到,又不敢太久,便回來了。」
蘇翎想了想,說道:「八旗兵真的弱成這個樣子?」
金正翔說道:「大哥,若一直如此,我們打算就這麼零打碎敲,打掉那些游騎。不出來最好,我們就這麼練下去,等我們都輪上一遍。這營兵也就差不多成了。」
蘇翎說道:「游騎派出去了麼?」
「放心,大哥,」彭維曉說道,「游騎一直監視渾河橋上的八旗兵,那邊一動,我們便能知道消息。到時候看人多人少,再定是否一戰。」
「好。」蘇翎點點頭,說道,「有把握的仗,才值得一拼。你們以半月為限,到時讓其餘幾營上來輪換。」
「是。」金正翔、彭維曉齊聲應到。
蘇翎忽又想起什麼,問道:「逃兵呢?」
金正翔笑著說道:「大哥,這些東西一擺,」說著,金正翔指了指那些人頭及戰利品。
「這逃兵的問題,也該好辦了。」彭維曉接著說道。
蘇翎笑著點頭,表示清楚了。那些逃兵,可也不是傻子,這逃亡的風險,比起屢戰屢敗來說,自然要小,但此時情勢一變,己方連番勝利,自然該多思量一番了。
「那胡嘉棟當時如何?」趙毅成問道。
「他?」金正翔一臉的不屑,說道,「除了殺敵時沒動,其餘時候都在哆嗦。倒是沒礙事。」
「他一人留在後面,沒逃?」蘇翎笑著問道。蘇翎當然不信胡嘉棟會操刀上陣。
「沒有,」金正翔說道,「這人膽子太小,最後收拾戰場時,我將他拖出來,讓他殺死一名傷兵,他可連刀都握不住。」
「哦?你連他也練上了?」趙毅成問道。
「當然,不然去幹嗎?」金正翔說道,「最後,還是閉著眼。雙手抱刀才刺了一刀。」
「難怪,」蘇翎說道,「我瞧胡嘉棟適才的氣色倒比走時要好一些。」
趙毅成笑著問道:「大哥,這胡嘉棟,算是服帖了?」
「難說,」蘇翎笑著答道,「走,咱們去看看我們的監軍大人。」
蘇翎、趙毅成便帶著騎兵護衛去尋胡嘉棟,至於那兩位游擊將軍。可不想多見監軍大人,自去兩營處事去了。
就這麼會兒功夫,遼東監軍胡嘉棟胡大人,已經卸了鎧甲,將就著用一桶井水略略梳洗了,再次換上那身官服,算是又有了些精神氣,不過,昨日那一番奔波,這官服上卻也滿是塵土,胡嘉棟略加拍打,便是一片灰塵。
「胡大人。」蘇翎、趙毅成悄然出現,讓正整理儀容的胡嘉棟吃了一嚇。
「蘇將軍。」胡嘉棟一臉的木然,指了指營帳內的一張小凳子,「請坐。」
蘇翎看了看胡嘉棟,便走過去坐下,胡嘉棟、趙毅成也各自尋了小凳落座。這座營帳,也算是給予胡嘉棟的優待,獨自一人入住,倒是不嫌氣悶。
「胡大人,你有何話要說?」蘇翎淡淡地問道。
胡嘉棟抬起頭,望著蘇翎,又看了看趙毅成。低著嗓子說道:「蘇將軍果然帶的好兵,勇猛過人。」
蘇翎一笑,說道:「胡大人親臨戰陣,也算是膽魄超人。」
胡嘉棟咧著嘴,露出一絲笑意,但其乾瘦的臉上,蘇翎與趙毅成看到的,卻是有些淒然的味道。
「蘇將軍,」胡嘉棟說得緩慢,「你打算將我留到幾時?」
蘇翎緊盯著胡嘉棟,卻沒說話,營帳內頓時沉悶起來。
「胡大人,」蘇翎也緩緩說道,「監軍一職,不就是隨軍出征的麼?」
胡嘉棟死死看著蘇翎,許久,才頹然歎了口氣,說道:「蘇將軍,你真打算讓我死在遼東?」
蘇翎面色一沉,說道:「胡大人,在這遼東,戰死的官兵、百姓數以萬計。自撫順失陷以來,遼東文武官員陣亡的,也有數百之多,那麼他們,又是誰讓其死在遼東的呢?」
胡嘉棟費力地抬起眼皮,看了看蘇翎,說道:「遼東邊鎮,武備糜爛,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
「那麼胡大人,今日的遼東又將如何?」蘇翎緊接著問道。
胡嘉棟微微低頭,略略尋思,說道:「全靠蘇將軍力挽狂瀾。」
蘇翎昂著頭,說道:「不錯。說力挽狂瀾,也不算虛言。我與那些兄弟們,還有那數萬士卒,才是收拾遼東的主力。胡大人,你說你這監軍,能做何事?」
胡嘉棟語塞,監軍監軍,自然是監視、督促軍伍所設,如今這幅模樣,如何做得到?
蘇翎說道:「胡大人,如今我便明說,你也不是沒用,至少今日,你不是也手刃一名敵兵麼?」
胡嘉棟一怔,倒沒想到蘇翎會說這個,當然,當時的情形,可不像蘇翎說的這般。
「胡大人,今日咱們就將話說明白了。」蘇翎說道,「我需要朝廷的糧餉、軍需,胡大人若是能做到這一點,保證我的人馬能及時得到補給,那麼,你仍舊是監軍大人,有朝一日收復舊地,這裡面還有你胡大人的一份功勞。」
不待胡嘉棟說話,蘇翎緊接著又說道:「我們醜話說在前頭,若是胡大人還想動什麼心思,休怪我手下無情。」
胡嘉棟頭也不抬,死盯著地上,一句話不說。此時說什麼,也都是蘇翎說了算,胡嘉棟還能怎麼辦?
蘇翎又再次說道:「胡大人,你做你的官,我帶我的兵,咱們相互扶持最好。今日我說的話不要嫌難聽,早說早好。這遼東一旦有了捷報,不會少了你的名字,這只需胡大人在朝廷的糧餉、軍需上,多花些功夫寫上幾筆,不會累著半分。另外,這一路上的運送事宜,也要胡大人協助經略袁大人一起辦理的好。在遼東,你只需辦理這些事務,你能做到麼?」
胡嘉棟聽了這番直白不能再清楚的話,緩緩點頭。這種武人之間的直爽,胡嘉棟倒是沒有經歷。文官之間向來是講究起承轉合,凡是講究個含蓄,有個意味是最好的,哪兒會這樣說的粗鄙不堪?令人顏面掃地?但蘇翎的話,卻是句句在理,氣勢上也沒有完全將人逼入絕境的樣子。細想下來,以蘇翎的所作所為,此時能坐在這裡說這些,不反倒是給了胡嘉棟幾分面子?
蘇翎緩了緩,接著說道:「胡大人,今日不妨將所有的事兒都說透了。你們文官,要的不過是個名,這陞官晉級,到這遼東也是要憑著軍功。可我們這些武職,可是拿性命來換的,就如今日,胡大人也親歷了一場,那是如何一個情景,想必胡大人不會忘了吧?」
胡嘉棟身子一哆嗦,顯然是被蘇翎的話勾起了記憶中的那一刻,那當真不是耍嘴皮子、寫幾篇文章便能替代的場面。文官用筆,武官用刀,這自然是黑白分明的。當然,這二者雜在一處,可不是胡嘉棟的主意,大明朝以文御武,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蘇翎此時,只是給胡嘉棟胡大人,重新上了一課。
「胡大人,」蘇翎一面觀察著胡嘉棟的神情變化,一面接著說道:「這文武兩道,各有專攻。論文章,我自不敢與胡大人相提並論,但這軍事,卻不是讀幾本兵書便能辦得好的。你說可是這個道理?」
這場面在趙毅成看來,有些滑稽可笑。自己這位大哥偏偏要在這裡給那經過苦讀入仕為官的胡嘉棟上課,傳出去,豈不當真好笑?
不過,胡嘉棟顯然不會笑。蘇翎的這番話,若是細想起來,當然是有道理的。作為文官,胡嘉棟自然也會對遼東做一番評價,只是沒有蘇翎說得這麼直白罷了。那楊鎬不知兵,袁應泰也不應算,而熊廷弼,光是那脾氣便不會有人讚賞,至於蘇翎說的,直接歸結於重文輕武之上,也未嘗不是一個關鍵。
蘇翎接著說道:「胡大人,如今你我各自專責,這遼事必然不會再走舊路。」
胡嘉棟抬頭看了看面前的年輕將軍,緩緩點頭,說道:「好吧,就依你說的辦。」
「好,」蘇翎說道,「胡大人爽快,咱們明日一早,便回遼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