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海上船隊
天啟元年七月二日午時。由天津出港的船隊抵達三岔河入海口。
此次大明朝撥付給遼東的餉銀、糧草、軍需,足足裝滿了近五百艘沙船,船隊離開天津時,碼頭上已經再無一片船帆的影子。為了這次調撥軍需的海運,連山東一帶的水師船隻,也有近一半被調走。當然,混在這船隊之中的徐熙,並未留意船隊的最前面的那百多艘戰船上,懸掛的是鎮江水師的旗號。更不知道那打頭的一艘戰船的主官,正是隸屬於蘇翎一部的馮伯靈。
馮伯靈接到前往天津運輸軍需的文書,並未有絲毫的遲緩,即刻將鎮江水師的所有船隻揚帆出海,不過,這大部分的船隻都直接渡過海峽,前往登州,那裡也有數十萬石的糧食等待啟運。而馮伯靈實際上並不知道這回往天津,到底要運什麼,反正只要是運往遼東的,一概接收。
等到了天津之後,鎮江水師的船隻一靠岸,便有數以千計的民夫將一袋袋的糧食搬運上船。等馮伯靈見到主官糧餉的官員,才得知自己這一百多艘船,將全部裝運糧草。而歸屬新任遼東監軍的胡嘉棟,則親自掌管那五十萬兩的餉銀,以及各種甲杖軍需。
等到了遼東海岸,馮伯靈才回過味兒來,想必是那胡嘉棟極其不信任遼東的這些水軍與民夫,連個邊兒都沒讓沾。馮伯靈頓時心中冒火,這「遼人」的帽子,還當真摘不掉了。這自從跟著蘇翎練習膽大之後,馮伯靈的火氣可是見長。接管金州衛時,那是誰都不認,但凡有阻撓不聽令,一概捉拿捆綁,這不殺人,還是在鎮江堡時趙毅成與胡顯成的一番交待,才算淨了手。此時想起胡嘉棟象防賊一樣的眼光,馮伯靈能不冒火?
不過,轉頭看到那一袋袋鼓鼓囊囊的大米、白面,馮伯靈很快又消了氣。這畢竟都是運往遼東的,不管那胡嘉棟押運的什麼,可都是給蘇翎送去的。看在蘇翎的份兒上,便放胡嘉棟一馬。馮伯靈的鎮江水師運載的糧草。將直接運往金州,並繞過旅順,一直駛往鎮江堡。所以這抵達海岸時,胡嘉棟並無緣見到馮伯靈的這番臉色變化。
三岔河入海處,各種船隻依舊處於擁塞之態,不過,前哨海船已經與岸上接應的明軍官兵取得共識。將停泊在近海處等待卸貨的船隻一律開往蓋州海岸,騰出地方給胡嘉棟的船隊。同時,整個船隊也有一部分船隻要前往蓋州海岸。南四衛中的蓋州,正處於遼東都司的驛道中點,這人力、騾馬、大車等等,可要比從海州衛內調集到海岸運輸要方便的多。此時遼東南四衛的百姓,除去過海到山東登州、萊州的,那些逃散到各處海島以及山中的,都已陸續回返家中。這兩、三個月一過,南四衛已開始有些恢復生氣的模樣。
徐熙搭乘的那艘船,本該也是繼續駛往蓋州。那位船主見這位千總武官一路上客客氣氣,出手也大方,全然不像一般明軍武官的專橫跋扈,上船之時便給了二兩銀子,說是算這幾日的飯錢。按說這回此船也算是軍用,船上的一應吃食都該算到僱船的費用裡的,就是不給銀子,船主也得好生供應伙食。這銀子一給,船主當然是受寵若驚,日夜小心侍候不說,這幾日吃的魚,可都是每天換著不同的花樣,讓徐熙等四人好生品嚐了番海味。
是故這徐熙一說要上岸。那船主便滿口答應,不過這三岔河入海口處,可是擠不進去了,便駕船繞了彎兒,在前面五里的近岸處,放下一隻小船,親自帶著幾個水手,將徐熙等四人送上海岸。徐熙又賞了船主十兩銀子,這才在連串的謝聲中邁步離去。
徐熙帶著三名屬下,越過海灘,在荒野中穿行,足足又走出了十里路,才見到一個村屯。四人尋了一戶人家,花了十幾文錢吃了頓飯,打聽清楚消息,便又折向西面,向那聚集著大量軍需的海岸邊行去。按徐熙的打算,本想就地買四匹馬,這一路到遼陽,可是百多里地,用雙腳那得走到什麼時候?可一打聽,這附近卻是買不到馬匹。按那家主人的說法,就算有,此時也是不賣的。
朝廷這回運送軍需、糧草,腳價可給的足,這若是自帶大車、騾馬的,更是要高上許多。重要的是,這回遼東袁應泰袁大人可給的不是銀子,而是糧食,這個時節,怕是大多數人家。都寧願領取糧食而不要那些沒什麼用處的銀子。再說,這兵荒馬亂的,農家人能保住騾馬、耕牛的,已屬萬幸,日後還指望著靠這些謀生,哪兒能輕言賣掉?
既然這個法子不行,徐熙便只得再往西行,打算到那些押運糧草馱隊的地方碰碰運氣,說不定憑著這千總的身份以及兵部的公文,能弄到幾匹馬騎乘。
這向西而行,果然是人流漸眾。眾多的民夫各自帶著趁手的家什,或是趕著大車、牽著騾馬,一齊向海邊行去。徐熙並未死心,邊走邊與那些牽馬的人交談,可惜,所有的民夫都搖頭不應。徐熙只得跟著人流,繼續前行。
臨近時,徐熙遠遠地便見到一大片木棚,中間人流穿梭往來不止。穿著各式各樣服飾的民夫與明軍官兵夾在在一起,徐熙粗略估算了下,這怕不止萬人左右。那些木棚顯然是臨時搭就,下面堆滿了各種軍需物品,當然大部分是糧食。想必是搬運不及,積壓於此的緣故,這露天海岸,若不是這棚子,只消一場小雨,那辛辛苦苦運來的糧草可都泡了湯。顯然這塊看似雜亂不堪的地方,是由專人主管的。
徐熙便一邊打量著,一邊在人群中尋找看著像官員模樣的人。可惜,這人實在太多,徐熙走了大半圈,也未從這些木棚之中尋到有用之人。跟著那些搬運軍需糧草的民夫,徐熙倒也找到幾個負責分派的武官,但一說原由,卻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這搬運的騾馬尚且稀缺,何來多餘的馬匹?儘管徐熙穿的是千總服飾。那些辦事的武官管事等人,也沒法滿足徐熙的這個要求。
自然,徐熙詢問這些低級武官們那更高一級的武官所在,卻是各說不一。往往是指明了方向,卻是尋不到人。徐熙納悶了許久,才想到,或許這地方壓根兒便沒什麼人主官。看這民夫的架勢,一部分人只管卸船,將貨物運至木棚區域。另一部分人則只管運走。每一隊民夫最多也只有幾名明軍押送,且唯一用來計數的,便是一大堆的竹籌。
望著海面上已降下風帆的無數船隻,徐熙恍然明白,或許這是唯一加快速度的辦法。總不能讓這些船一直這麼等著,萬一來場颶風,可損失極大。這也是遼陽城內能及時得到補給的唯一原因。若是按以往的小心謹慎,這怎麼也得計數清楚,再清點人數,查明數額,才允許發運,這樣少說也得慢上一半。徐熙心中疑惑,未必,這也是大哥的主意?
當然,在千山堡時,這樣做是不擔心出什麼紕漏,那些百姓民夫,也沒人會去做什麼手腳。可這裡如此混亂,難道也不擔心丟失麼?正想著,徐熙忽然看到自遠處馳來一隊騎兵,約摸二十多人,身上鎧甲、兵器是一模一樣,整整齊齊。這隊騎兵在為首一人的帶領下。臨近時放緩馬步,開始在木棚區域內行進。那名領隊武官不時地停下,並向木棚邊的人詢問著什麼,稍後又繼續行進。
徐熙瞧了片刻,看出這隊騎兵大約是來巡視這片區域的,難道靠這點騎兵便能維持上萬人的秩序?待那隊騎兵從徐熙身邊走過時,徐熙猛然間發現,那名為首的武官胸前,豁然便是一枚銀質五星。這枚標記徐熙當然是熟悉的,適才他也曾在人群之中尋找屬於蘇翎所部的官兵,可這都是一模一樣的裝束,要判斷出哪一部是屬於蘇翎的,可是難辦。待得一問,倒是知道蘇總兵,可並不能解決徐熙的問題。
徐熙大喜,立即上前叫道:「這位兄弟。」
那名武官一怔,隨即帶隊停下,瞧了一眼徐熙,見是名明軍千總,這眼裡卻是沒有絲毫尊敬之意,冷冷地說道:「何事?」
這幅神情,徐熙可不見怪,當初在千山堡時,蘇翎所部對此可都差不多。
「請問,你可是蘇總兵麾下?」徐熙指了指那名武官的胸前。
那武官低頭看了看胸前,道:「當然,你到底何事?」
徐熙笑了笑說道:「這位兄弟眼生的很,想必到千山堡的日子不長吧。」
那名武官依舊坐在馬上,白了徐熙一眼,根本就沒拿眼前這個千總當回事兒。不過,見徐熙說出千山堡幾字,且話裡有話,略略一怔,問道:「你也知道千山堡?」
徐熙笑著說道:「兄弟我自京城來,要去見蘇總兵。」說完,徐熙伸手從懷裡掏出一面腰牌,遞給那名武官。
「這位兄弟既然有那枚銀星,該知道這個吧。」徐熙依舊笑著說道。
那名武官初見那面腰牌,便是神情一緊,卻先不接過,而是立即下馬,這才伸手取過,細細查看。
這枚腰牌倒是與最近趙毅成所部的哨探樣子相同,質地也是一樣,但其上的編號,確實排在前幾位。那名武官自然知道這腰牌的含義,也曾協助過不少哨探,但這麼靠前的編號,卻是第一次見。
那名武官將信將疑,若不是這編號的問題,說不準立即便信了。這臉上雖然沒了起初的神情,但此時卻是小心翼翼的樣子,想了想,問道:「這位老兄,你知道蘇將軍家中兄弟幾人?」
「十九。」徐熙想都不用想,出口答道。
這十七兄弟的故事,倒是在遼東流傳開來,但十九這個數字,不是在千山堡待過的人,卻是說不出來。
那名武官點點頭,又問:「那陳家大小姐」
不待那名武官說完,徐熙便笑著說道:「姐妹三人,陳芷雲、陳芷月、陳若疏。可對?」
那名武官頓時睜大了雙眼,不論其想出什麼問題謹慎詢問、試探,這姐妹的名字,可不是一般人能夠知曉的。若不是為了驗實這枚腰牌,怕是那名武官也不敢輕易提陳家大小姐的名字。面前這位千總既然知道得這麼詳盡,怕是本就非同常人。
徐熙接著說道:「這位兄弟,我要去遼陽面見大哥,你可能尋幾匹馬來?」
大哥?難道這便是蘇將軍的兄弟?
那名武官頓時挺直了身子,卻不再詢問,而是說道:「太平哨把總江月見過將軍。」
這突如其來的恭敬,卻讓徐熙有些不習慣。這稱將軍,當然不是指的徐熙眼下這身千總服飾,蘇翎的兄弟,哪個如今不能稱一聲將軍?再說,那枚哨探才有的腰牌,只能說明眼前這位將軍是特意裝扮而成。
徐熙只得再說一遍,問道:「你可能尋四匹馬來?」
「可以。」那名武官說完,便回身去吩咐了幾句,四名騎兵立即勒轉戰馬,向外行去。不多時,便即回轉,當然,這後面果然是四匹戰馬。
徐熙帶著三名屬下立即上馬,對那名把總江月說道:「我大哥可在遼陽?」
「蘇將軍正在遼陽,」把總江月說著,也跟著上馬,「將軍,屬下可一路護衛前往遼陽。」
徐熙一愣,問道:「你不用巡查了麼?」
「正好輪值換班,屬下派人稟明便可。」江月說道:「這一路去遼陽,還是屬下跟著的好,將軍這身千總衣裳,怕是不甚方便。」
聽到後半句,徐熙又是一怔,問道:「怎麼?這千總還走不通麼?」
江月答道:「是的。蘇將軍頒布嚴令,大明所有官兵,未得軍令,不得擅自出營。」說著,江月從腰間也摘下一枚腰牌。
「在外官兵,沒有這枚腰牌,便走不出二十里地的。」江月說道。
徐熙想不出這蘇翎如何佈置的,但隨即說道:「那就有勞兄弟了。」
「不敢。屬下前面帶路。」說著,江月便帶著騎兵率先前行。
徐熙隨後跟著,出了人群密集處,便開始縱馬奔馳,在依舊源源不斷、川流不息的搬運糧草隊伍中穿行。
果然,還沒奔出十里,便有一隊騎兵攔住去路,待江月亮明腰牌,且回答了幾個問題之後,才放徐熙等人通過。徐熙留意到,這些騎兵人數雖然不多,但卻牢牢監視著各自區域內的人流動向。此刻這片平地上都是搬運的民夫,這些人倒是沒有盤問,但凡是除此之外的,都會被往來巡視的騎兵攔住詢問。
走出三十里,徐熙已經遇到四隊騎兵的攔截,都是四五十人左右的騎兵小隊,中間也有江月認識的,還攀談了幾句,但驗查腰牌等事宜,卻是絲毫未曾省過。
在一段路窄人多的路段,徐熙趁著馬隊慢行,來到江月身邊,問道:「這一路上有多少騎兵小隊?」
「回將軍,」江月說道:「屬下也不清楚,不過,在海州直到鞍山驛的地段,都屬於太平哨營的管轄,每十里有兩隊騎兵小隊巡查。」
「那遼陽呢?」徐熙好奇地問道。有關遼陽的去留,徐熙已經從兵部劉大人那裡知道了個大概。
「更多。」江月也不到三十的年紀,這句話說的輕鬆。但徐熙從江月的臉上,卻看不到明軍之中慣有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豪氣,正如徐熙在千山堡時見到的那些士兵一樣,年輕,充滿朝氣。
過了這段擁擠的路段,又行了不到五里,便見前面出現大群的馬隊,黑壓壓地足有數千人。
江月勒住戰馬,帶著騎兵小隊向路邊行去,讓開大路。徐熙等四人不明所以,但也跟著避在一邊。
只見大隊騎兵的最前面,是數百鐵甲騎兵,裝備精良,且列著整齊的隊形率先開路。隨後,一面大旗出現在徐熙的視線之中,上面寫著「虎旅軍」三個大字。不久,騎隊之中一位文官模樣的人,被護衛著經過徐熙等人的面前。徐熙好奇地盯著那位文官,以及一旁一位身材看似魁梧的武官,匆匆一瞥之間,徐熙似乎覺得那名文官也向他看了一眼,但隨即隨著大隊騎兵馳過。
好一會兒,徐熙等人的眼前才只剩下漫天的塵灰。
「這些騎兵是誰的隊伍?」徐熙一面躲避著根本避不開的沙塵,一邊問道。
「虎旅軍。」江月說道,看著徐熙的樣子,略微有些好奇。「是遼東經略袁大人新組建的一營人馬。」
徐熙看到江月的神色,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舉止,連忙支起身子,心中暗自慚愧。這在京城待得久了,可染上些壞毛病。
「他們去哪兒?」徐熙說道。
「是袁大人帶著虎旅軍去接應軍餉。」江月說道。
「監軍胡嘉棟?」
「正是。」江月大概是已經得到通報,此時答道:「據說是皇上給蘇將軍撥付的餉銀,總算到了。將軍,我們走吧。」
徐熙點點頭,一行人便打馬快速奔向遼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