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山中人()
谷中燃起三堆篝火,熊熊火焰在黢黑的夜裡升騰著,映得巖壁半明半暗,人影憧憧。
不用說,這三堆篝火自然分出三撥人來。蘇翎隱隱覺得不妥,但今日初至,還是日後再做考慮。
見蘇翎回來,郝老六等連忙端上一碗冒著香氣的肉湯,碗中居然是兩隻雞腿。
「都吃過了?」蘇翎問。
「都飽了,」郝老六笑著說道,「每人都吃了三碗,還剩的多。」
蘇翎點點頭,正打算喝湯,瞧見那群女真人正在火上烤肉,便又問:「他們喝了麼?」
郝老六面色猶豫。
蘇翎不快,放下碗,起身向女真人走去。
女真人都圍著火堆坐著,那病人也躺在旁邊,身上蓋著件熊皮。見蘇翎走來,幾人連忙站起。
蘇翎見女真人身邊有幾隻木碗,便俯身拾起一個,示意都跟著他走。
來到灶台邊,鍋裡果然還剩不少,蘇翎滿滿盛上一碗,遞給女真人,示意其他人照樣自己盛。女真人也不客氣,各自盛滿肉湯,向蘇翎一一低頭示意,走回篝火旁。
自打蘇翎出現,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此時見蘇翎這一幕,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只覺得這位全身鎧甲的武官處處透著不同,令人捉摸不清。往日對於遼東旗軍的印象,竟然是全然不對。
「往後,不許再出現這樣的事情。」蘇翎狠狠瞪了瞪做飯的幾個婦人。
那幾個女人慌忙跪下,卻不言聲。
陳家大小姐猶豫了下,還是輕聲說到:「大哥,不是她們的錯,是那些人沒過來。」
蘇翎更加不快,面色黑的可怕。
「沒過來?你們吃的這些是哪兒來的?自己飛到鍋裡不成?」
陳大小姐面色一紅,不敢再說。
「我知道你們都在想什麼。不錯,他們是女真人,可我們是誰?」蘇翎沉著臉掃視四周。
「你們大概還想著自己是大明的百姓,比那些山裡人高出一等。別忘了,我們是怎麼來這兒的。」
四周鴉雀無聲,連郝老六等也都靜靜聽著,對於女真人的態度,他們這位大哥的做法雖不令他們驚奇,卻多少覺得太好了些。
蘇翎緩了緩,語氣不那麼嚴厲,「你們想想,自己跟他們比,有多少長處?打獵?還是騎馬?他們在這山林裡住了數百年,你們哪一樣能比他們強?」
這無需回答,陳家姐妹不需說了,這些家丁,怕是連一隻獵物都弄不回來。
「大家要明白,我們這裡不是遼東界內,不再是大明的土地。凡事要換個想法,若是他們不走,我們都要好好向他們請教。只有如此,我們才能在這山林裡活下去,才能有飯吃,有衣服穿。明白麼?」
眾人均在心裡回味蘇翎這番話,有些已不覺地暗自點頭。
「今日初至,這些也不全怪你們。只是往後,不得如此。」蘇翎說道。
蘇翎似乎沉思著什麼,忽然就停下,卻也沒動。
過了好一會兒,蘇翎才開口說到:「大明朝與女真族之間,是是非非很難說清。原本我們的軍務,便是與女真游騎相對。很多事情,我知道,你們卻不清楚。即便我說了,你們也未必明白。」略微一頓,蘇翎繼續說到,「你們只需知道,女真族並非是所有人都與大明為敵。這些年他們族內就沒有能好好過日子的人。就好比……」
蘇翎似乎覺得不好措辭,但還是說下去。
「就好比你們原先的陳家,不管是為什麼,總之是鬥來鬥去。不過,他們可沒你們這般好運。要麼舉族被殺,要麼,便是全族上下老小,都淪為勝者奴僕。」
「這勝與敗,都與這些普通女真人無干,那都是頭領的事。勝了,或許能分到一兩匹馬,敗了,不是死就是任人擺弄,連妻兒老小也不能保全。你們說,你們與他們,有多大差別?」
家丁們都有些動容,這番話可是聞所未聞,但道理卻是說的實在。蘇翎的話無疑是埋下了一顆種子,讓這些人習以為常的一些想法,開始動搖。
「當然,對於與我們為敵的,不管是誰,我們都不會手軟。你們只需知道,對我們好的,我們便要對人家好,敢招惹我們的,不論是女真還是大明的人,都不會讓我們罷手!這便是我們的規矩,都記住沒有?」
「是。」一片低低的應聲。
蘇翎滿意地看著眾人,這些人不一定完全明白他的話,但意思還是懂的。
最先明白的,還是那幾個做飯的婦人。沒等蘇翎發話,幾人便另尋一口小鍋,將剩餘的肉湯盛滿,端著走到女真人的篝火邊,放在他們身旁。
普通人最理解樸素的道理,蘇翎說的「誰對我們好,我們便對誰好,」再是直白不過。那幾個婦人所作,看起來就像是與鄰家往來一般。這種氣氛無疑消除了僅餘的一絲隔閡。當然,這僅僅是對這幾人而言。
蘇翎不再說話,返回郝老六等處,坐下端起那碗肉湯便喝,味道的確鮮美,飢餓似乎一下子變得強烈起來。蘇翎也是一口氣連喝三碗,這才滿足地長出一口氣。
看著蘇翎作出同樣的動作,郝老六等人都笑了。
這邊剛放下碗,那邊陳家大小姐、二小姐便向這邊走來,手裡還拿著兩個包裹。
「大哥,這是名冊。」陳家大小姐輕聲說著,遞過兩頁紙。
蘇翎接過粗粗一看,見是一手整齊的蠅頭小楷,不禁看了看大小姐,正巧大小姐也雙目瞧過來,兩人一碰上,又滿臉紅暈地低下頭去。
蘇翎也不細看,伸手揣進口袋。這陳家三十一位男丁,四位女僕,加上陳家姐妹三人,再算上自己這方十九人,共計五十七人。除了七個女人孩子,五十人都是青壯,這勞力不愁。可這糧食卻吃不到兩月,算上打獵相補,最多四個月。就算明日就墾田下種,怕也接不上收成,還得另想些法子。
蘇翎正不由自主地想著,就聽陳家大小姐說道:
「大哥,這些給你。」將兩個包裹放在蘇翎面前。
蘇翎看看包裹,不解其意,抬頭注視陳家大小姐。
大小姐仍舊是低眉側目,輕輕揭開包裹,卻是一堆金銀,約摸百多兩碎銀,還有一疊金葉子。
「大哥,這是小妹隨身帶的,走的匆忙,就僅有這些。」這話的意思,未必不忙還有更多?到底是大戶人家,財大氣粗。一旁的郝老六等人都眼睛一亮,雖不是貪財,卻也是開了眼。
「如今既在這裡安家,留在小妹身邊也是無用,還是大哥拿去,到能有些用處。」
蘇翎一時沒應聲,既不收下,也不說話。
「大哥還在生氣麼?」陳家大小姐輕聲說到。
蘇翎搖搖頭,起初那點怒氣不過是一時之氣,這件事當真與陳家姐妹沒太大關係。
「就如大哥所說,往後這裡就是我們的家,難道大哥還不當小妹是一家人麼?」這話說起來似乎有些臉紅。
蘇翎不能不說話了,這陳家姐妹都是伶牙俐齒的。
「好,即是一家人,我也不虛套。往後還要添置一些家什,正愁沒銀子可用。」
陳大小姐婉然一笑,又柔聲說到:「大哥還不知小妹姓名呢。」
蘇翎一愣,倒是實話。
「你叫什麼?」
郝老六心裡直嘀咕,這大哥真是太直了吧,怎麼也該說聲:請問小姐芳名?
陳大小姐卻不在意,聲音依舊是那麼柔和。
「小妹姓陳……」
這回郝老六又該說了,都是廢話,陳家大小姐不姓陳,姓什麼。
「名芷雲,二妹芷月,小弟若疏。」
蘇翎聽了,莫名便冒出一句話來。
「淡雲往來月疏疏?」
陳家大小姐陳芷雲驚得睜大雙眼,連一旁的二小姐陳芷月也像是駭住了。這分明是兩姐妹閨房裡玩耍時尋的句子,想將姐妹三人的名聯起,在眾多的詩句中,只選了這一句,出自南宋李易安的浣溪沙,這武官如何知曉?
蘇翎卻似不以為然,說到:「我叫蘇翎。這銀子還是你先收著,若用時再取。」
陳家姐妹依舊未緩過神來,卻又不敢再看蘇翎。
「怎麼,自己收著不放心?別想那麼多,在這裡,沒人敢把你們姐妹怎麼樣。別想太多了。」這位蘇大哥明顯錯會了意。
陳芷雲這才穩住心神,也不說話,將包裹收好。
「去休息吧,明日還有的忙。」
姐妹倆點點頭,起身離去。
蘇翎凝視兩姐妹的背影,恍惚之中才記起適才的情景,也是暗自一驚,自己似乎有些不對。
「大哥,你剛才說的什麼?」
「沒什麼。」蘇翎說,「你去將陳一剛陳三強叫來。」
「是。」郝老六見大哥有正事要辦,便收起笑臉。
陳一剛、陳三強過來,見蘇翎坐著,琢磨了下,便坐在蘇翎身旁。
「你們中間有懂農事的麼?」蘇翎問。
陳一剛想了想,說道:「有一個往日是專管收租的,應該懂的。」
「好,明日你們就開荒墾田,能種多少就種多少,至於怎麼種,種什麼,讓那人調度。你二人將人都管好了,有不聽招呼的,偷懶的只管處置,萬事有我。」
「是,屬下明白。」
「去吧。」
二人隨即退下。
「郝老六,明日你領著兄弟們都去打獵,不能讓那幾個女真人看我們笑話,這麼多人還沒人家獵得多。」
「是,大哥,你放心吧,咱們也是獵戶出身,還能讓他們給比下去了?」
蘇翎笑著點點頭。
「都休息吧。」
蘇翎正打算也睡下,卻見郝老六等幾人站著不動,眼睛直視。順著目光看去,卻是那幾個女真人方向。
女真人都站在篝火旁,正將地上躺著的病人用熊皮兜著,四個人一用力,便抬了起來,然後,直奔蘇翎而來。
郝老六有些緊張,對旁邊幾人使個眼色,便默不作聲地站在蘇翎身後。
幾人將病人抬到蘇翎面前放下,微一鞠身,便都退在病人身後。
病人已經醒了,手微微抬起,便被扶起,靠著一人的身子坐起來。
蘇翎默默無聲,看著病人。對方面色慘白,與初見時的通紅截然不同,雙目微微顫抖著,卻自然有一股凌厲之色。
病人掙扎著雙手抱拳,作揖到:「謝兄長出手相救。」聲音很低,但很清楚。
蘇翎回禮,卻並不說什麼。這人會說漢話,且較為流利,看眼神此人絕非常人。蘇翎與郝老六等人的沉默,無形之中便帶起幾絲防備。
病人儘管虛弱,卻仍堅持著說下去。
「我叫術虎,這是我兄弟烏林答。」
「蘇翎,這些都是我兄弟。」蘇翎也說道。
「我們原是海西的一支,去年,才到這裡的。」術虎似乎說的稍稍順暢些。
「海西?」蘇翎眉毛一跳。
術虎苦笑,慢慢說道:「原來兄長知道。」
蘇翎沒有說話,後面郝老六等人則一頭霧水,這大哥知道什麼?海西又是什麼?
「我們是被旁支逼的,」說道這裡,一旁的幾個女真人都面有怒容。「打,卻勝不了,我們死了三百多條好漢。我們族人不甘做別人奴僕,只能一路遷移至此。」
蘇翎仍沒有做聲,這一支女真千里跋涉,不知還能剩下多少。
「適才兄長說的話,我都聽到了。」術虎又是作揖,說道,「兄長這份見識,當世無人可及。」
蘇翎擺擺手,這種話說了沒用。
「蘇大哥,」此人聲音忽然提高,將那邊家丁們都驚動了。
蘇翎也略一怔,說道:「有話請講。」
「蘇大哥能不計族別,救我性命,這份大恩定將回報。」
蘇翎有些不耐煩,說道:「你也是條漢子,怎地竟學這等話說?有何事爽快點說出來。」他早看出來,若是無事,此人未必是來跟他客氣的?
術虎略有慚色,說道:「蘇大哥果然爽快人,確實想請蘇大哥答應一件事。」
蘇翎眉頭一皺,這未免有些奇怪了吧。
術虎不再囉嗦,直接說下去。
「不瞞大哥,我們族人這一路走下來,竟沒有尋到一處容身之所。沿途不斷折損人手,連停下修整幾天的地方都沒有。前些日子我們才渡河而來,藏身在一處山谷裡,總算無人追趕。如今族裡就只剩下二十多成年男人,其餘都是女人孩子。又逢我大病在身,兄弟們不得已,才護著我想去漢地試試。」
蘇翎點點頭,表示理解這些人的處境。
「若不是剛才蘇大哥那番話,我也不敢說這些。如今我的族人是退無可退,進又無處可去。就憑我們二十多人,連護住自己都難以周全,何況還有那麼些女人孩子?」
術虎停下喘息,艱難地繼續說下去。
「所以,請蘇大哥答應,收留我的族人。」
蘇翎還是顯得有些吃驚,略一考慮,便說:
「我這裡不過十九人,你的兄弟應該很清楚,若能周全,我們又何必到這裡?又怎麼護得住你們?」
術虎苦笑,說道:「蘇大哥,我知道你們的處境,也知道你心裡的疑問。若是願意投靠他人,我們族人又何必跑這麼遠?適才大哥的那番話,我便堅信蘇大哥不是盤剝欺壓之人。才敢開口相求。」
蘇翎未敢輕易開口,顯是十分慎重。
術虎又接著說下去:「蘇大哥,請看在百多人的性命份上,就收留我們吧。」
說罷,便在幾人的攙扶下,掙扎著跪在蘇翎面前。
蘇翎仍然遲疑,說道:「百多人?我這裡糧食還不夠這些人吃得……」
術虎插口到:「蘇大哥,我們不是為了吃食來的,一分都不會讓蘇大哥擔負。實話說,一是這裡的地勢,難得蘇大哥如何尋到的。二來,蘇大哥是漢人,即便是用山貨換糧食,蘇大哥也能輕易辦到。我的族人,卻是絕對辦不到的。我們剩下二十多人,個個敢於死戰,蘇大哥若是用得到,必將拚死效力。只是,要想我的族人延續下去,不是撕殺就能辦達到的,我是擔心我們這一支,在我手上滅族啊。」
蘇翎沉默良久,術虎一直跪著,也不言聲。
如此過得一陣子,氣氛沉悶的令人不適。
「好吧,我當你是條漢子。你的族人在哪兒?」
術虎面露喜色,剛要起身,卻身子一歪,躺了下去,顯是適才費盡心力。
「快去叫周青山來。」
醫生很快就到了,略一查看,說:「不礙事,睡一覺便好,不過,不能再費神了,否則就算好了,身子也不易恢復。」
烏林達將術虎抬回篝火邊,又回到蘇翎面前。
「蘇……大哥。謝謝。」
蘇翎擺擺手,跟此人交流,還不把人累死。
想了想,還是問道:「你族人離此多遠?」
烏林達想了想,伸出兩個手指。
「兩天?」
烏林達點點頭。蘇翎尋思著,這兩天的路程,定是從山裡翻越而來。
「若是不急,便等你大哥好了再說。不然你便直接帶你的族人來便是。這裡萬事開端,好多事要做。」
烏林達笑著點點頭,回去與幾人一商量,留下兩個人,其餘的翻身上馬,一聲呼哨,居然連夜奔去。
郝老六說到:「大哥,你不怕……?」
蘇翎回頭看看郝老六,笑著說道:「你怕?」
郝老六頓時豪氣沖天,說道:「嘿嘿,大哥,你這是罵我。」
「那還問什麼?」蘇翎也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