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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出巢參日月 章一 忠直精怪 吝嗇道人 文 / 姬神霄

    天方破曉,圓覺寺的老銅鐘便被掌錘沙彌敲了起來。一百零八響悠揚鐘鳴,混雜著千百戶人家傳出的雞啼、犬吠,將沉靜了一整夜的登州城喚醒。被磨去了最後一絲睡意的販夫走卒們,紛紛推開家門,或擔起扁擔,或背起編筐,人手一面小巧的撥浪鼓,搖動起來招攬生意。鼓聲咚咚,傳不多遠,卻能讓早起找食的都聽到。

    城南一條偏僻的窄路上,一群年紀不大的乞丐提著棍棒瘋跑著,沾滿泥痂的草鞋底子踏得石子路『辟啪』作響,比商販們搞出的動靜可要刺耳得多了。若是湊到近前看個仔細,便能發現這伙乞丐俱都紅著眼,目光死死盯著跑在最當先的一個細瘦少年身上,顯然是與之結了仇,正在追趕。

    一追一逃,連穿過幾條巷子,領頭的一個壯碩乞丐開聲吼道:「鄧鈞小賊,連乞丐的錢你都偷,也不怕損陰德哩!你他娘的快把錢還回來,再讓老子們揍一頓,否則這事沒個完啦。」

    那被喚做鄧鈞的少年,看上去十二三歲年紀,身板還不如乞丐們健壯,偏偏腿腳不慢,領先一夥子乞丐好大一截。聽到身後傳來吼叫聲,他跑得愈發快了,身上那件大過自身骨架許多的破爛袍子被迎面來風吹弄得『呼呼』作響,緊緊貼在身上,便連兩肋突出的骨頭都清晰可見,瞧那身形倒像極了在山洞中餓了半月才出來覓食的蝙蝠。

    眼見要被追上正街,鄧鈞急了,分出力氣叫道:「沒天理啦!不過就摸了你們九枚銅板,數來數去不夠買兩塊炊餅的,僅是一玩笑罷了,卻追恁緊作甚?留些餘地,日後好相見呀!」

    言罷,未等一干乞丐應答,鄧鈞忽覺胸腹之間像被鈍器戳了一下似的隱隱作痛,卻是在這般緊要關頭岔了氣。他自知是跑不遠了,當下伸手自懷中暗袋裡掏出了幾枚銅般,揚手擲向身後,一邊叫道:「服啦……服啦!全副身家都給你們!」

    聽到銅錢落地的聲響,乞丐們頓時停下了追趕,便似得了主人投食的雞鴨一般,一窩蜂地彎腰去撿。待到將錢湊到一起細數,卻發現數目不夠;再想去追時,卻見鄧鈞已然攀上了巷口堵頭的圍牆,再難追得上了。

    無奈之下,乞丐們紛紛破口叫罵,無非是說日後再見時要叫小賊如何如何云云。隨後那領頭的乞丐便將手中木棒一揮,呼喝著兄弟帶隊討飯去了。

    卻說鄧鈞翻過牆頭,當即便沒了力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便爬不起來了。好在乞丐們不知他氣力不繼,未曾翻牆追來。

    那九文錢撐死也只夠買塊炊餅又或買上一捆餵牛馬的草料,鄧鈞從乞丐身上偷來,便正如他所說——僅是個玩笑罷了;若非如此,憑他的手段,只怕乞丐們丟了銅錢還不自知哩。因此,雖是躲過了一劫,他卻不以為喜,只在心中恨道:「叫花子們缺德哩!相識一場,只開個頑笑便攆我跑出好幾里路。看那架勢,要真追了上,還不將我扒皮卸骨?娘的,真當我是好欺的了……今晚便摸黑潛進乞丐窩,不將你們遮身的麻袋都扒下來燒掉,便顯不出你家小鄧爺爺的手段!」

    待得養足了力氣,鄧鈞正要往出走,卻聽巷子一側的院落中突兀地傳出一陣狸貓嘶叫聲,直嚇得他頸後寒毛都豎了起來。先是被乞丐追了一早上,如今又陡然受驚,他便再也壓不住心頭邪火,只想叫罵幾聲來解氣。可未等他開腔,就聽那院中又有一婆婦扯開嗓子叫喚道:「見鬼啦!見鬼……救命呀!」

    這麼一聲叫喚,倒把鄧鈞勾得心癢,索性也不往出走了,就勢貼耳於牆等著聽個樂子。不過一息的工夫,牆後人家慌亂了起來,家丁奔走、婢子哭嚎,熱鬧得不像話。

    鄧鈞奈不住心奇,扣著牆上磚縫揉身攀上了牆頭。甫一探出眼去,他便見那院中一群人摟肩把臂地擁在一起。當中有男有女,俱都望向一間門戶敞開的居捨,臉上神情驚恐至極;另有一年約四旬左右的婆婦口吐白沫躺在那門前不遠抽搐呻吟,臉上涕淚縱橫,沾滿血斑的雙手胡亂抓弄著地面兩撮野草,狀貌可怖。

    「乖乖……」鄧鈞倒吸一口涼氣,心忖:「那婆婦莫不是被鬼壓了身?」

    便在這時,一個儒衫青年自前院跑了過來,先是掃了後院眾下人一眼,待目光落到那婆婦身上,便皺眉問道:「可是夫人生產出了麻煩?這穩婆躺在門前搞什麼古怪?」邊問著,他抬腳就要往那居捨裡闖去。

    一個女婢見狀,開聲阻道:「老爺!千子!夫人生了鬼怪,嚇煞了穩婆,還得先去請個法師來。」話一說完,她便又把頭埋到了身旁一個家丁的肩膀後面。

    那儒衫青年聞言,先自愣了片刻,隨即開聲罵道:「荒唐!我柳氏雖非豪門大戶,卻數世詩書傳家,供奉的是先師孔聖,哪信甚的鬼神之說?」話雖如此,他卻未敢進屋子看上一眼,猶豫著原地踱了幾步,吩咐下人道:「你等上來兩個,把這穩婆扶起,待我撾醒她問個真切。」

    下人不敢違命,當下推搡出兩個男丁出去,戰戰兢兢地把那婆婦從地上揪了起來。儒衫青年見那穩婆一臉涕淚,就連下巴上都沾滿了口沫,嫌惡地看了一眼後便俯身摘下一隻鞋子,用那鞋底朝著穩婆的臉上狠狠抽了一記。

    但聽「啪」的一聲脆響,院中人頓時感同身受,面皮俱都抽搐了一下;鄧鈞雖有準備,卻也被嚇了一跳,兩臂力道一軟,險些從牆頭滑落。可他心中卻更歡喜了,暗自琢磨道:「怪道總聽人說讀書識字的都不是好東西呢!這儒生被鬼怪之說嚇到,不敢進產房去看自家婆娘死活,真是個沒擔當的。只是他借口打那穩婆洩憤,卻是用錯了手段呀!瞧那婆婦身形,活脫就是個母夜叉,要真個被打醒了,那儒生可有苦果嘗。」

    無愧是積年混跡市井的人物,鄧鈞年歲雖不大,識人眼力卻一點也不差。那穩婆被一記鞋底打醒,先是一聲驚呼,旋即便從捉著自家肩膀的兩個家丁手中掙脫了開。她也不去擦臉上髒物,先就咬牙切齒地伸出手去揪住了儒生髮髻,另一手朝著他白嫩面皮上狠狠撓了下去,一邊嘶聲叫道:「你這養鬼的人家!你那婆娘生了三個鬼胎——一個是鱗甲鬼,落地也不吭聲便鑽土裡去了;一個是帶毛鬼,怪叫一聲竄上房梁不見了蹤影;還有個生下來就披著裹屍布的死胎,嚇得老娘閉過了氣去呀!」

    穩婆叫罵得快,下手也快,只幾句話的工夫,那儒生的臉便已被撓得不成樣子;週遭家丁、婢女早被穩婆言語嚇得身子都僵了,再看她那副瘋癲模樣,任是哪個也不敢挺身上前營救主人。

    好一陣撕扯之後,穩婆先自撒了手,一把將那柳儒生推倒在地。她揚腿就往前院跑去,嘴裡仍自罵著:「一兩銀子的價錢叫我接這鬼胎,險些要了老娘的命呀!折壽呀!你這養鬼的人家!我這便去府衙狀告,叫官兵將你這家妖人都捉去燒掉!這養鬼的人家……」

    鄧鈞看到那儒生被穩婆一通狠手抓花了臉,情不自禁地大聲叫好道:「痛快!撓得好!」

    柳家一夥人正驚駭於穩婆所言的鬼胎,陡然聽得傳來喝彩聲,待循聲望去,見了牆頭上顯出半個毛髮蓬亂的腦袋,頓時便有人驚呼道:「是帶毛鬼!」

    這一聲話喊將出來,眾下人頓時連滾帶爬地朝前院跑了去;唯有那被抓花了半邊臉的儒生在起步時左腿絆住了右腿,一跤摔倒在地,久久爬不起來。

    鄧鈞見狀愕然,俄而又生出頑童脾性,拿捏腔調沖那儒生喚道:「爹爹莫急,孩兒便是穩婆口中所說的『帶毛鬼』,最擅躥房越脊。日後把這手本事傳你,你便是想摔倒也難了。」言罷,他兩臂用力撐起身子,露出整個腦袋來齜牙一笑。

    「呀!」儒生被嚇得不輕,在地上抱頭翻滾了一遭之後,竟又找回了力氣,手腳並用著出了這「鬧鬼」的院落,全無一敘「父子之情」的念頭。

    作怪得逞,鄧鈞笑得肚皮抽筋,樂極生悲之下便從那牆頭摔了下去。他一心要將這場熱鬧看個全套,於是也不在巷子裡多停留,當下便邁開步子要繞去那柳家前門,看這人家能請個什麼法師來捉鬼。

    一溜小跑到了巷口之後,鄧鈞卻見得出路被一間青磚房舍堵了個嚴嚴實實。深覺晦氣,他心下抱怨道:「早怎麼不知這是條死巷?大早起來水米未盡,工夫都耽擱到走路上了!」他有心試著攀援,抬眼看了下那房舍高矮,卻見隔著房子支出一根頎長木桿,上面還掛著一根朱紅布條,只覺著似曾見過。盯著望了好一陣,他忽地拍了一下大腿,脫口道:「這不是那廢棄的老龍王廟嘛!」隨即又想到去年冬天還在那廟裡棲身過一陣,只是天氣寒冷,不曾有興致摸索過廟後地形,是故不知廟牆後是一截長長的死巷。

    鄧鈞尚記得龍王像背後的牆壁上很是有幾塊磚石鬆動了,日夜有風進出,便若是能自外面扒開,倒省下回跑路多費力氣。湊牆角一陣摸索,倒真給他尋到了鬆動的磚石。待到挖出一個能容自家鑽進鑽出的狗洞,他伏下身子便鑽了進去。

    甫一進到內間,邁步繞過龍王像,鄧鈞不由一愣。只因他看到一個紅袍道人正盤坐在廟堂當間一塊空地上,左手托著團明滅不定的火焰,另一手不斷變換著指訣手印。怯怯地上前幾步,鄧鈞看了個仔細,但見這道人皮膚煞白,深目高鼻,鬚眉枯黃,不像中原人物,倒似是外域胡人。

    「你不去柳家看熱鬧,來挖貧道的牆角作甚?」道人朝鄧鈞看過一眼,忽地開口攆道:「出去,莫擾我練法。」

    鄧鈞見這道人形貌不甚兇惡,倒也不害怕,只在心中忖道:「這道人坐在破廟之中便能知道我在老遠處看柳家的熱鬧,又能擺弄火焰,怕是真個有神通哩……這般人物往日裡只在傳說中聽過,今日卻撞見個活的,可不能輕易放過。」

    緊了緊腰間束帶,鄧鈞振作精神,擺出在市井中與人爭執時的潑頑架勢,從容辯道:「道長說得差了!這廟是給海龍王蓋的,可不是道觀哩,便是要怪我也得讓龍王爺親自來說。況且這廟宇破落之後,我便在在此落腳了,那時你還不知在何處雲遊哩。」說著,他走到龍王前,俯身一陣摸索,自下邊石台中摸出一隻破碗和一件破衣裳,拿在手裡揚了揚,道:「呶,我的家什還在,可不是謊話誑你。」

    道人鄙夷一笑,道:「當我不知你抱的什麼念頭?仙家收弟子,根骨資質皆須上上之選;瞧你模樣烏皮包骨,與乞丐相差彷彿,還是莫要打那投師學藝的主意了。去去去,貧道懶得理你。」

    鄧鈞往日見慣了白眼、聽慣了閒話,這當頭雖被道人一語言中自家心思,卻不似那臉嫩皮薄之人一般羞怯迴避,只賠了個笑臉便正對著道人盤坐了下去。見得道人只是閉起眼睛不來看顧,而未再出言驅趕,他便也耐著性子不動聲響,只盯著道人手中那團火焰去看。

    又過良久,鄧鈞終是沉不住氣,挑起話頭說道:「道長,我瞧你神通不小,坐在這龍王廟裡不出,便能得知我趴在柳家牆頭看熱鬧。」眼見道人臉上未顯出絲毫不耐之色,他繼續道:「只是我去得晚了,也不知是那柳儒生的婆娘是真個生了鬼胎,還是穩婆手藝不行,把胎兒弄了死,這才託言鬼怪之說掩飾?」

    雙目睜開一道縫隙,道人打量了鄧鈞一眼,隨即又閉目言道:「也罷……你想學本事,我是不肯教的,只是今日佔了你的地方,便給你看場熱鬧做個補償。」言罷,他法訣變換,手中那團火焰光芒漸弱。不一刻,火中顯出兩隻野獸身形,俱都巴掌大小,分是穿山甲與花狸貓。

    先聽道人決意不肯傳下本事,鄧鈞正自心中不快,待一見了火中異像,不由又將煩惱拋去了腦後,嘖嘖稱奇。看了一陣,腦中忽地靈活一閃,他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指著那二獸問道:「道長,難不成這兩個便是那『鱗甲鬼』與『帶毛鬼』?」

    道人笑道:「你倒機靈。不錯,這便是在柳家作怪之物。」

    聽了道人這話,鄧鈞忖道:「莫不是那柳家儒生得罪了這道人,這才被他施法使喚鬼物捉弄?」雖是這般想著,他口中卻讚道:「道長真個道德高隆!既不圖錢財報答,也不圖虛名美譽,只不聲不響地收了這倆鬼物,給登州百姓免去一場災禍哩。」

    道人自是不知鄧鈞心中如何想的,卻也不以他口中恭維為喜,自道:「這倆東西,看似是穿山甲與花狸貓,實則卻是兩隻蛤蟆變化的。」

    鄧鈞湊到近前瞧了一陣,卻察覺不出甚的端倪,正疑惑間,聽那道人又道:「早年我遊歷天下時,在太姥山不遠處尋到一處無主水府。我見只有兩隻蛤蟆精守著門戶,便將之收服,在其間隱居了下去。年前這兩隻蛤蟆盜了我的藏書和幾件法器,變化形貌逃到了陸上。因怕被我尋到,又投入了柳家婦人胎中,想借此隱去一身妖氣。」

    便在這時,道人手中火焰一陣晃動,當中那穿山甲掙扎了一番,忽地變作了一隻青皮紫紋的蛤蟆;花狸貓也自搖身一變,成了一隻紫皮青紋的蛤蟆。

    鄧鈞看得有趣,只覺天下間再沒有比法術變化更奇妙的事物,便又堅定了要學上幾手法術的念頭。

    未待道人再自開言,那青皮蛤蟆忽地口吐人言,道:「要殺要剮全都憑你,莫亂潑髒水壞了我倆的名頭!」

    紫皮蛤蟆也出聲附和,又轉沖鄧鈞說道:「這位小哥,你莫聽這道人胡言。青皮的是我哥哥,喚作『蛤裡青』,我因生就一身紫皮,故而喚作『蟆裡紫』。我倆乃是斗姥山中太姥潭裡化生的精怪。早先水國的東海將軍是一條黑龍,在太姥山旁立了水府,我們兄弟便認他做了主公,得個看門守府的差事。雖然本事一般,但因忠義盡職,在水國中名聲也算響亮,週遭十有**都知『蛤哥蟆弟』是一雙有骨氣的漢子。」

    鄧鈞偷偷打量,見道人也不在意這一對蛤蟆精的說辭,便出言問道:「你倆既然是好漢,為何又作偷盜行徑,落得如今下場?」

    蛤裡青道:「主公因酒後誤事開罪了東海龍王,被送上了斬龍台。而後樹倒猢猻散,那水府便空了下來。唯獨我倆念著主公的恩情,不忍離去,便守著那份家業。數年後這道人倚仗本事強佔了水府,我倆迫於『淫』威便詐降了,偷他藏書法器卻是為已逝的主公報那奪家業的仇。」

    蟆裡紫也道:「正是為了替主公報仇哩!他那藏書與法器都是三流貨色,我兄弟得了也沒甚用處,除了報仇,哪會有別的心思?那水府在高人眼裡也不算個什麼,便是拱手送上人家也懶得收哩。若非如此,我兄弟倆本事一般,又怎麼守得住?只有這本事平平的道人才拿它當寶,奪了我倆寄念忠心之物。」

    道人聞言,臉色也不見尷尬,只道:「你說貧道本事平平,這是實話,我認了;那藏書與法器我都當成寶貝,日後還要尋個弟子傳下去延續道統的。你倆把一干偷取的事物都還與我,貧道便放了你們。」

    「不給!」蛤裡青道:「你越稀罕我倆越是不給,叫你心疼才算是替主公報了仇。」

    道人眉頭蹙了起來,惱道:「貧道要往東,你倆便偏要往西走。早知如此,當初見面便該打殺了你們這一雙!」

    鄧鈞也在心中歎道:「哪有放著生路不走卻一味和人死硬較勁的道理?我若學它們這般,今日一早便要遭了乞丐毒手哩!」

    心生惻隱,鄧鈞正要勸上蛤裡青兩句,卻又聽那蟆裡紫歎道:「可恨那柳家儒生,婆娘已有孕在身,他還非要壓在身下行房作樂。若非被他壓得難受,我倆又怎麼會洩了身上氣息被這道人尋到?皆是命也!你便動手吧,東西我倆是絕不會還的。」

    聽到這裡,鄧鈞忍不住笑了起來,心道:「好一雙倒霉的蛤蟆,竟攤上個如此荒唐的便宜爹爹。那柳家儒生也真吝嗇得緊,去花樓尋個姑娘瀉火又窮不了他,何苦糟踐自家孩兒?」

    待見得兩隻蛤蟆混同一個道人齊齊舉目來瞧,鄧鈞這才覺著此舉有失禮數。為掩尷尬,他便對兩隻蛤蟆說道:「水府不過是件死物,早晚要垮塌了的,黑龍江軍若是在天有靈,又怎忍你倆這等忠心職屬因之喪命?依我看,你二位不若交還道長藏寶,留住性命,待得道長成了仙人飛昇天闕而去,那水府不又空了下來?到時再去接手,便算是物歸原主了,還免去你倆許多看顧、掃灑的辛苦。」

    道人搖頭,對鄧鈞說道:「這兩個呆頭蛤蟆乃是冥頑不靈之輩,哪肯聽你勸說?你便靜坐一旁看熱鬧好了,我倒要試試掌中真火能否燒爛這兩張硬嘴。」

    兩隻蛤蟆真個呆頭呆腦,一心和道人作對,蛤裡青便在此時對道人說道:「你怎知我倆不肯聽人勸?」

    道人聽了這話,臉作怒相,心下卻喜道:「早還道這烏皮包骨的少年是來添亂的,卻不想他竟帶了轉機來。這兩蛤蟆嘴比鴨子硬,偏還喜與我作對,我不如佯裝吃癟模樣順了它們心意,早把那法器和藏書的下落問出才是緊要事。」

    見得道人臉色不愉,蟆裡紫亦不落兄長之後,得意道:「你這道人只會貪便宜,哪有甚麼慧目能看出我兄弟倆的上上品性?便如哥哥所說,我倆是最肯聽人勸的。」自覺是讓道人吃了癟,這呆頭蛤蟆也不再一心求死了,身上顯出生靈避死趨生的天性來,復又言道:「我倆非但肯定聽人勸,且還決意暫不回海裡度日了,便當你的面認這明事理的小哥作新主人。不過你須低頭向我兄弟立誓——今後不得與我倆為難,也不許把洞府傳給弟子。若是不應,我倆便任你真火煉死也不會將那藏寶之處相告。」

    道人聞言,仍自喜怒不彰,只在心中想:「這倆蛤蟆糊塗,我卻怎麼也跟著糊塗了?它倆無非是想壓我低頭罷了,我若早早裝作吃癟嘴臉,這事便早也了結了。低個頭又不會掉一塊肉去,便是遂了它們心願又如何?」

    鄧鈞卻自急了,忙道:「我如何能當得二位蛤中忠義之士的主人?此事萬萬不可!」他卻是怕這道人走了之後自家無法鎮壓蛤蟆精,反遭毒手害了性命。

    道人自鄧鈞神情上看出了他心事,便道:「你幫我解憂,貧道自當報答一番。我這裡有一道『子母牽心咒』,把母咒種在你身上,再將子咒分種與兩隻蛤蟆,便再不虞他們會害了你去。這倆精怪本事雖還不如我,可也是結了內丹的,一身法力頗為不俗,能保你一世富貴平安。」

    見道人所言不似有假,鄧鈞暗自思量:「看來這道人是決計不肯傳我法術本事了……既如此,依他所言做了這兩個蛤蟆精的主人倒也好,至不濟還能混得一世富貴平安,總比如今這落魄模樣強百倍。」想到這裡,他便點頭應了。

    道人施法祭出一根金針,鄧鈞正看得有趣,卻見那金針陡然朝他自家心口飛射而來。驚駭之下想要躲閃,那金針卻已然刺中,不等他察覺疼痛,又飛回了道人手上。鄧鈞強自抑住心頭驚懼,再看去時,只見那針尖上多出一滴血來。

    那兩隻蛤蟆也自痛快,不等道人多言,便分別吐出一青一紫兩枚精怪內丹,任那道人用鄧鈞心頭之血繪製了幾個符菉上去。

    片刻功夫,鄧鈞忽覺與那兩隻蛤蟆有了一絲感應,旋即便聽道人言道:「成了!這兩隻蛤蟆如今便成了你的部屬,與你心念相通,可如意使喚。」

    收了手中困住蛤裡青與蟆裡紫的火焰,任它倆脫身跳上鄧鈞兩側肩頭,道人舉手起誓道:「蒼天為鑒,只要這雙蛤蟆將我藏書、法器所在之地告與我知,貧道便不再與它倆為難。那水府我不會傳與弟子,也不會托與他人。」,朝蛤哥蟆弟看去。

    蛤裡青也依約言道:「你那些東西都被我收在了『碧波圖』裡,如今正裹在那柳家婦人所產的死胎身上。」

    蟆裡紫趕忙補了一句:「那胎兒並非為我倆所害的,乃是那自柳家儒生與婆娘行房時自個戳死的。」

    道人知了失物所在,心急去取,當即捏了個法訣化作一陣清風不見了蹤影。

    鄧鈞猜那道人定是去了柳家,便對一雙蛤蟆調笑道:「二位公子要不要回趟家找那柳儒生認親?順帶還可分些家產出來哩。」有『子母牽心咒』在,他與蛤裡青、蟆裡紫心念相通,便知不會被害了性命,是以說起話來也像是在與玩伴玩笑。

    蛤哥蟆弟自鄧鈞肩頭跳下,對視一眼,由那蟆裡紫說道:「新主人莫把那混賬掛在嘴邊,我兄弟倆可恨煞了他。你若缺少錢財,等入了夜,我倆一齊出動,將那柳家搬空。」

    聽得兩隻蛤蟆語氣裡滿是怨憤,鄧鈞便想勸慰一二,讓他倆看開些。尚未待他想好該如何開口,廟堂裡忽地生出一陣風來。那蛤哥蟆弟被風一吹,當即四腳朝天躺倒了去,便如僵死了一般。

    鄧鈞正自詫異,卻見風又停了住,紅袍道人的身形顯露了出來,正衝著自家頷首微笑。他心知蛤裡青與蟆裡紫是吃道人使了手段,便不再多想,當下衝著道人問道:「道長可是尋回失物了?」

    「尋回了。」道人復又道:「你幫了貧道的忙,須給你些好處。只是這話不能讓兩隻蛤蟆聽去,否則便不靈了。」

    「你來當我師父教我本事,那便最大的好處了。」想到這裡,鄧鈞故作懵懂,借坡下驢便要磕頭拜師。

    道人卻不等鄧鈞彎腰便伸手攔了下,搖頭道:「貧道便與你說個分明——非是你根骨不好,也無關你形貌狼狽,我不收你做弟子,只因你我脾性不合。貧道生來小氣,對自家事物分外珍惜,哪怕是一根絲線又或一塊布角,只要是我的,便不許外人碰觸,更遑論道學、法術這般我引以為豪之物了。非到不得已時,我是斷然不肯收弟子的,任誰也別想佔了我的便宜去。」

    鄧鈞聞言,一時愕然,他斷想不到這道人竟小氣如斯。

    道人似是毫不在意鄧鈞看法,講出自家隱癖之後,不單不覺羞臊,臉上反而生出一股子解脫、暢快的神情來,又道:「除此之外,貧道最怕麻煩。瞧你生性跳脫,不是個安分人,我若傳下法術,等你惹出禍事來說不得便會牽扯我進去。貧道怎肯自找罪受?」

    聽到這裡,鄧鈞算是明白了,再不幻想多個師父,只躬身施了一禮,道:「道長既然決意不肯教我本事,便說說要此番要給我何種好處吧。」

    道人言道:「這一雙蛤蟆精都練出了一顆內丹在腹中,雖與玄門正宗道士修煉出的金丹相比尚有不足,卻也是難得的一樁寶貝;須知精怪一身法力九成九都在那內丹之中蘊藏。我要與你的好處,便是指點你個法門,叫你那把那內丹取用了,借倆精怪數百年打熬的法力奠定道基,如此便有了躋身修道之路的本錢。」

    側頭瞧了瞧那僵死在地的蛤裡青與蟆裡紫,鄧鈞做了個抹脖子的架勢,朝道人問道:「可是要殺了它倆,剖開肚子取那內丹出來讓我吞下?」

    道人盯著鄧鈞打量許久,忽地歎道:「那兩隻蛤蟆又沒開罪過你,說起來如今還是你屬下,你怎忍心對它倆起殺意?幸好你不是我弟子,否則利字當頭時豈不要把我也打殺了?」

    「可在我聽來,你那話不正是這意思?」鄧鈞腹誹了一句,正要辯白,卻聽道人又道:「我先前已立誓不會與他們為難,自然不會在這時對它們不利,」說到這裡,他語氣一轉,「總要用個委婉的法子才成。」

    「委婉法子?」鄧鈞接口問了一句,便側頭去看了那蛤裡青、蟆裡紫一眼,心道:「這道人小氣得緊,便連自己的針頭線腦都不許外人碰觸。你倆偷了他的寶貝把玩了許久,可真是惹下禍事啦……」

    道人抬手輕撫他那與中原人有異的枯黃髯鬚,一邊解道:「這倆呆頭蛤蟆既蠢又倔,被我先後兩次制住,料想醒來後會打定主意與我作對。」

    鄧鈞回想蛤裡青、蟆裡紫之前言行,不由點了點頭。

    道人臉上多了絲玩味笑意,復又道:「若是得知我算定他倆不捨得將內丹丟棄,要終生受制於『子母牽心咒』,你說這倆呆頭蛤蟆會如何?」

    「難不成它倆會為和你賭一口氣而捨了內丹不要?」鄧鈞滿是不可思議地問了一句。看那道人笑而不語,他又自言道:「是了,先前它倆連死都不懼,捨一顆內丹又算什麼……」

    道人接著言道:「除卻內丹,他那一副身軀也是經法力洗刷了數百年的好寶貝。你可告與它們,便說我算定它倆沒大出息,再過幾百年也還是頂著一身蛤蟆皮的狼狽模樣。待他倆為與我賭氣而去轉世投胎,那一雙被妖氣洗練了三百年的蛤蟆身軀便也歸了你。拿它煉寶也好,製成傀儡也好,全由得你。卻也是一樁防身保命的好寶貝。」

    聽到這裡,鄧鈞漸覺背脊隱隱發寒,心中暗道僥倖:「這道人雖有一身煞白皮膚,心卻黑得緊哩!萬幸他不肯收我為徒,否則一個不小心沖了他忌諱,我怕是也會嘗到『委婉法子』的厲害了……」

    察言觀色,道人似是覺察鄧鈞所想,洒然言道:「這雙蛤蟆兄弟頭腦不靈光,觸怒貧道倒還罷了,萬一日後開罪了心狠手辣的高人,說不得就要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只因感念它倆秉性不惡,又有一顆忠義心腸,貧道這才假你之手算計一番。待它倆轉世投胎,日後再由你引入門下修行,剛好絕了隱患。如此一來,你得了機緣修成法力神通,蛤蟆得了來世前程,貧道我也出了一口氣,正是三全齊美之策。」

    鄧鈞聽了這話,雖仍不肯信道人會有這般好心腸,倒也認同他所說的三般好處,便應道:「是我糊塗,不明道長深意。」

    道人道:「無妨。你雖不是我弟子,可這修道的機緣卻與我有脫不清的干係。我有話要贈你,且聽真了:修道練氣之輩,不可同凡夫俗子一般見識,莫為多拿一枚山楂而喜,不因少得一粒紅棗而怨,凡事須長遠計較。要熬得住、把得牢、算得清、做得徹;非如此,便倚仗些許法術神通去混個百年富貴吧,沒甚大出息。」

    「熬得住、把得牢、算得清、做得徹……」鄧鈞念叨了一遍,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正要答謝一聲,卻見那道人已如風中飛絮一般飄然出了廟門。他連忙喚道:「道長如何稱呼?」

    「你可喚貧道作『溫道人』。我那落腳的水府你也聽倆蛤蟆說了,日後若是有好處與我,可來府中相尋;若是有求於我,便不要上門了,貧道懶得理會。」言罷,身影再瞧不見。

    鄧鈞聞言失笑,自道:「真個小氣得緊哩!」再去看那兩個仍自僵死在地上的蛤蟆,他笑意更濃,復又道:「日後富貴,便著落在你倆身上了。非是我這當主人的心狠,那道人的算計卻也有理哩。」

    偌大日頭斜掛東天時,將逝的最後一縷晨風不甘地撕扯起秋葉發洩著。便在颯颯聲響中,鄧鈞懷揣著兩隻蛤蟆跑出了破敗的龍王廟。路上見了柳家人簇擁著請來的法師,他也未多看一眼熱鬧,一心只裝著日後前程,再也顧不上其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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