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卿先跟趙老太太商量請客吃飯的事兒,趙老太太本就是前落魄書香門第出身,見慣了這個的,只當趙長卿認識的小朋友漸漸多了才萌生此意。再者,小女孩兒之間來往是很正常的事,趙老太太並沒有意見。
趙長卿這才去找凌氏說,凌氏正在炕頭兒縫小衣裳,一聽就愣了,「請客?你想請誰啊?」
「就是我的朋友啊。」趙長卿掰著手指數道,「楚姐姐、李姑娘,還有鈴姐姐、曦姐姐、蟬妹妹,族長家的飛雲姐姐,我在楚姐姐家遇到過幾次,也在鈴姐姐那裡看到過飛雲姐姐,我們又是同族,也不好不請她。」其實,她也就認識這些人了。
凌氏笑,「好端端,怎麼想起請客來了?」
趙長卿道,「先生跟我說,我不能總是去別人家,也應當請朋友來咱們家。雖然咱們家可能沒她們家裡富貴,不過,如果她們是真心跟我做朋友,是不會介意這個的。只要咱們用心招待就成了,總不能我總去別人家吃飯玩耍,不請別人來咱家吧。」
撂下手中針線,凌氏笑的那叫一個欣慰,「我說你怎麼忽然開竅了,蘇先生就是有見識。」她並不反對女兒請客,只是女兒要請的朋友出身都比自家富貴,要怎麼準備宴請得好生思量思量。
趙長卿道,「母親,其實宴客的東西好準備,無非就是吃食點心,飯菜比咱們平日裡稍稍豐盛就可以了。就是我現在跟著祖母睡,我的屋子太小了,可怎麼招待朋友呢?」總不能到老太太屋裡去待客吧。
凌氏思量片刻,道,「眼瞅著你也大了,東西越來越多,今年本就有意把你挪出來,偏生你弟弟妹妹的事多,一時就忘了。咱們家是小三進的院子,老太太喜清靜,住第三進,我跟你爹爹住了中間的主院,蘇先生在甬道東邊兒的小院子,甬道西邊三間是伙房。老太太住的那一排是六間屋子,尋常老太太都是帶著你住東三間,西三間是空著的。我想著,你便搬到西三間去。這樣既不離了老太太,也有了自己的屋子,如何?」
能有自己的屋子,趙長卿高興還來不及,怎會說不好。她笑問,「母親,那什麼時候才能把西三間收拾出來。」
「簡單的很,那裡面本來就是放了些老家俱而已。明天我叫白婆子帶你去瞧瞧,你看上什麼家俱,只管收拾出來用。剩下的再規整規整,挪到哪裡去都行。」凌氏知趙長卿有些愛挑剔的讚美,先道,「你甭以為老家俱就不好了,那可都是樟木的,好的很。」
趙長卿笑瞇瞇,「母親休想蒙我,明明是老榆木的,竟然糊弄我說是樟木的。」
被趙長卿識破,凌氏「咦」了一聲,笑嗔,「哪來的這些鬼心眼兒,莫不是木頭都認得好壞?」
趙長卿得意道,「每年家俱也要防蟲的,母親年年叫白嬤嬤去屋裡放驅蟲藥,我早聽白嬤嬤念叨過好幾遭了。」
凌氏笑著哄她,「榆木也是好榆木啊,沒有一點點蛀壞的老家俱,由你挑著使。等你弟弟妹妹長大了,叫他們使你挑剩的東西。」
趙長卿笑,「母親就是會糊弄人。」
凌氏只好道,「不只是單給你收拾新屋子,連帶著小丫環也買一個給你做伴。不然,只一個柳兒,是服侍你,還是服侍老太太呢?」
趙長卿此方假假道,「唉呀唉呀,我也不是那樣挑剔的人哪,母親說什麼就是什麼啦。」
凌氏笑罵,「便宜都給你佔了,你還不挑!」
趙長卿笑,「給親閨女佔了,還不是咱自家的便宜麼。快別氣快別氣,生氣可就不漂亮了啊。」
「如今又學了混賬話來淘氣了。」凌氏笑著戳她額角一記,道,「這幾天先收拾屋子,你也好生想想,要準備哪些東西待客。到時你列出單子來,我叫白婆子預備齊當,你再請人。」
趙長卿俱都應下。
凌氏是個俐落脾氣,何況閨女這是要上進了,她更是一千個支持。
趙長卿隨著白婆子去收拾自己的新屋子,說是給她三間,其實就兩間,因為最西面的屋子還是要用來放那些沒地放的家俱。故此,趙長卿就佔了與老太太三間屋相鄰的兩間屋,一間收拾做臥室,一間收拾做小廳。
趙家名貴的東西沒有,但,尋常的東西絕對不少。趙長卿還尋了個小小的書架出來,據說是不知道哪代祖宗傳下來的。
趙長卿便用來放自己有限的幾本書,餘下的空當用來放些不值錢的小玩藝兒,什麼小木雕、小花燈、小籃子、小竹筒之類。知道她搬了新屋子,蘇先生送了她兩盆花草。
趙長卿客氣道,「讓先生破費了。」
蘇先生擺擺手,悠然一笑,「花盆是你家的,花是從你家園子裡挖的,沒花一個大子,白做人情,莫謝莫謝。」
趙長卿瞅著兩盆小小碧葉花草:從她家園子裡挖的,又拿來送她。
蘇先生在趙長卿屋裡轉了一圈,給她調整了幾樣擺設的位子,又將兩盆小花草擺好,摸摸她的小頭,「女孩子得學著自己收拾屋子啊。」從趙長卿的小針線簍裡拾起繡了一半的繃子,笑問,「這是要做什麼?」
「是想做襪子的。」趙長卿道,「曾外祖父的壽辰在十月,他從不過壽。但是,上次他見了我,給了我一塊很好的玉,我想著做雙襪子給他做壽禮。」
「這花繡的很不錯了。」蘇先生細細瞧過,道,「嗯,用的是戧針。你學的是蘇繡嗎?」
「先生真是好眼力。」雖然蘇先生也懂女紅,趙長卿的針線還是在跟著老太太學,趙長卿笑,「我祖母的繡活可是正宗的蘇繡,邊城一絕……」
「才學了幾個月,就能繡得這樣好了。」蘇先生自言自語道,「看來得好好教你學畫畫了。」
趙長卿心下嘀咕:難道之前都是隨便教的麼?
腹誹了一回教學不認真的蘇先生,趙長卿跟蘇先生商量如何準備請客用的點心還有中午飯菜的事。蘇先生顯然是內裡行家,問,「這些是準備出去買現成的,還是自家準備。」
趙長卿道,「我想著點心出去買現成的,飯菜自家準備吧。要是全都是自家做,柳嫂子一人來不及的。」
蘇先生笑,「那點心這項就不必費心了,著人出去買六樣或是八樣都可,只要提前將擺點心的碟盤預備出來,再準備幾樣水果就行了。至於中午飯菜,葷腥無非就是雞鴨魚肉牛羊豬兔,素的看市面上有何當季的菜蔬。關鍵是,柳嫂子哪幾樣拿手,千萬不要為圖周全做不拿手的飯菜,譬如柳嫂子燒的鯉魚真是令人難以下嚥,她裹了面炸的酥脆小魚就很好吃。你也莫要求新求異求,只要燒的好,小炒同樣出彩。」
趙長卿趁熱道,「那我叫柳嫂子過來,咱們一併商量商量。」她說著就出去喊柳兒去喚人。
其實趙勇常會請人到家吃酒啥的,柳嫂子在廚下也沒少預備,經過幾年的鍛煉,也是中等的燒菜水準。趙長卿按著自己請的人數,先定了六冷八熱兩道湯的數量。
柳嫂子驚,「姑娘,要做那許多菜啊?」
趙長卿笑,「樣數多,份量少一些,尋常一盤菜的一半量就行,用小盤子盛放。涼菜可以提前做好麼,現在也壞不了。」
柳嫂子這才心有餘悸的點點頭,問,「姑娘這是請什麼人哪?」也就是小戶人家的廚子敢這樣打聽主人家的事了。
「一些朋友罷了。」趙長卿笑,「柳嫂子只管全心準備著就是。像醬牛肉,白切雞,燒羊肉,頭一天做出來也沒啥,涼拌的那些,嫂子吃過早飯可以先做,幾樣小炒看著時辰預備就行了。」上輩子她絕少參加宴請,但是準備宴請經驗豐富,因為手藝好,常被派到廚房做牛做馬。
趙長卿道,「我先跟你知會一聲,到時我擬了單子,你只管按照單子上的東西去買去預備。到時讓白嬤嬤去幫你,你就放心吧。」
柳嫂子聽趙長卿這樣一說,心裡也輕鬆下來,笑,「成,我定按時給姑娘預備出來。」
趙長卿擬好單子才去跟凌氏商量,凌氏看東西只是種類多,量並不大,加起來也就四五百錢的樣子,笑道,「可見真是會過日子了。以後做事都要這般,東西該買多少該買幾樣,自己心裡得先有數。譬如炒一盤子黃瓜,有上一斤能撐死,這時就沒必要多買。家裡過日子也是一樣,每天廚下要燒幾個菜,每樣菜買了多少,是多了還是少了,當家人心裡都得有數,日子才過得精細。像朱家,聽說他家一個雞蛋要50個大錢,唉喲,真不知這錢是花到雞身上還是花到人身上了。」
凌氏藉機給趙長卿灌輸些理家的觀念,免得日後被下人蒙騙。說到朱家的事,凌氏搖搖頭,很不贊同道,「老祖宗待咱們好,咱們心裡得知情。不過,他家這管家理事就差遠了,你袁大嬸子瞧著花團錦簇能說會道的一個人,這可不是給下人蒙了麼?就是皇帝家的雞蛋也沒那麼貴吧。」
趙長卿道,「興許他家以前就是這個例。」
凌氏將聲音放低,道,「有什麼例不例的?六房也是自住到祖宅才顯赫起來,我就不信,難道先時他家也有這個例?你莫傻了,家裡僕婢雖多少都會手裡沾些油水,可沒哪個當家主母會傻到大頭給他們吃了的?要是明知下人這樣貪主人家的錢財,主人家還沒反應,除非貪的不是自己的銀子,要不這主人家就是個傻子。」
凌氏道,「你以後當家做主的可不能學他家,凡事需自己心裡有數才成。若是沒心沒肺的由著奴僕去散漫自己的銀子,金山也供不起啊。」
趙長卿點點頭,悄聲問,「母親,咱家鋪子每年仰仗著朱家的皮貨生意就能賺不少錢,你說,六舅爺他家,還不得金山銀海呢?」
凌氏指尖兒輕點她眉心,「莫傻了,你在老祖宗那裡但凡得什麼好的,你袁大嬸子都要酸上一酸的。真要有金山銀海,還能這麼不開眼?再說了,就算有金山銀海,難道就能揮霍無度?」
凌氏說的趙長卿一愣,她向來只將凌氏視為勢利偏心之人,不想凌氏還這般有見識。凌氏怎知趙長卿心中風起雲湧,只一徑對女兒傳授自己的經驗,道,「我雖不是那些念過書會說很多道理的人,不過,你得記住一句話,在外頭,該顯擺的時候不能藏著,該藏的時候也不能瞎顯擺。」
趙長卿問,「母親你具體說說。」
「像你爹,總是瞎顯擺,前兒又借出去了三兩銀子,還不知道什麼時候還呢?這就敗家之舉!沒心沒肺!」凌氏一抖威風,不客氣的批評了丈夫一句,又說趙長卿,「像你吧,在家裡橫著走,出去就跟只鵪鶉似的,半點不知出風頭!這叫窩裡橫!沒本事!」
趙長卿嘟囔一句,「可見我是我爹親生的。」
凌氏給她逗笑,忍笑嗔道,「說這些沒用的就一套一套的。如今你總算明白過來了,知道過日子不能成天窩家裡,得跟朋友走動才好。」指指單子上的東西,凌氏笑,「這些我會叫柳嫂子提前預備出來的,你去找蘇先生,商量著把請帖寫出來。我看大戶人家走動,都是先送請帖的,咱家雖平平,到底是書香門第,也別冒失了。」
趙長卿哀嚎,「母親,咱家就一軍戶,哪兒來的書香門第啊。」您老這牛吹的真是沒邊了。
凌氏柳眉一豎,強詞又奪理道,「老太太書香門第出來的,你爹身體裡有一半書香門第的血,我也是書香
門第出來的,你說,你算不算得書香門第!」
原來出身是這樣算的,趙長卿給她娘說的都傻了。
凌氏瞥一眼趙長卿的小呆樣,端起茶水慢呷一口,打發她道,「這沒出息的勁兒又上來了,趕緊去寫請帖吧。」又喊白婆子給趙長卿拿紅紙。
趙長卿一幅小呆樣的拿著紅紙魂飛魄散的去找蘇先生了,上一輩子,她從來都沒有收到過母親任何一個滿意的眼神,自然也無從聽過這樣的教導……現在母親這樣的喜歡她,用心的教導她。如果趙蓉曾經是這樣長大的話,那麼,當真的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啊。
趙長卿問蘇先生,「一個很窮的人喜歡上了一顆寶珠,不過,他太窮了,終其一生也無法得到這樣的珍寶。後來,這個窮人終於對寶珠死了心,卻忽然從天而降一筆巨財,讓他成為一個財主。昔日那顆寶珠於他已是唾手可得,先生,你說這寶珠還值的珍惜嗎?」
蘇先生想了想,問答先問,「長卿,你知道沙漠嗎?」
趙長卿點頭,「聽說出了邊城,穿過西蠻人的草原,就能看到沙漠了。」
蘇先生道,「沙漠裡是很難找到水的,有許多人會渴死在沙漠裡。譬如一個橫越沙漠的人,他非常渴非常渴,他覺著自己已經快渴死了,然後,他忽然遇到了一片綠洲。那裡有取之不盡的甘泉,你說,這個人在解渴之後,還會珍惜甘泉裡的水嗎?」
趙長卿道,「會的吧,這人先時都快渴死了,當然知道水的珍貴。」
蘇先生笑,「那麼長卿,那個窮人受過窮,哪怕忽然天降巨財,他也是受過窮的。只要是正常的受過窮的人,就會知道財富的寶貴。難道因為有了許多錢,寶珠便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嗎?曾經渴慕而未能得到的東西,如果有了能力,沒有人會拒絕得到這樣的珍寶。或許這珍寶對於這個窮人已經沒有先時那麼強烈的吸引力,但,珍寶始終是珍寶,既已唾手可得,焉何不得?」
趙長卿並不是一個笨人,她沉默半晌,再問,「若是有一天,忽然發現買的寶珠其實是假的,只是外頭塗了層光粉,裡面包裹的是石頭,寶珠其實一不值。」
蘇先生道,「如果是個有錢人買了假的寶珠,這顆寶珠不會對有錢人的生活產生太大的影響。或者掃興是有的,但是,有錢人擁有的財富無數,失去這個,還有更好的。」
「若是一個窮人呢?一個窮人花皆生積蓄買了一顆寶珠,結果寶珠是假的。」趙長卿追問。
蘇先生的聲音溫柔而冷酷,「窮人會很傷心吧,但是,傷心沒有任何作用。」
趙長卿輕輕一歎,「是啊,可是,想一想就覺得很可憐。」
「這世上,每天都有無數的可憐的事情發生。長卿,有一些事,我們能決定取與捨,但,更多的是,我們是無能為力的。」蘇先生感歎一笑,「我們能做的就是別輕易辜負這一生,盡量的過好自己的日子罷了。如果你有難取捨之事,只須依著自己的心去做選擇既可。不必前怕狼後怕虎,哪怕是一個窮人買到假的寶珠,其實窮人也曾從寶珠上面得到過快樂。」
「何必想太多,你現在年紀還小,難道你會讓自己變成一個『窮人』嗎?」蘇先生呷口茶,諄諄教導,「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長卿,當你有一天站的足夠高,當你有一天足夠強大,哪怕是買到一顆假的寶珠,這也不會對你有任何實質性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