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兒心裡咯登一下,他的娘不僅是從畫上消失了,難道也從他爹的身邊消失了?
伯明見念兒慌裡慌張的,「怎麼了,你見到你娘了麼?她不會是去菜園子裡摘菜了吧,可是她連棉襖都沒有穿的,這外面得有多凍啊!」
伯明說著就疾步往外走,他得給櫻娘送棉襖去。
念兒顫著嗓子說:「爹,你坐下來,我想跟你說……說一件事。」
伯明止住了腳步,見兒子似乎真是有急事要說,就轉身回來坐下了,嘴裡還嘮叨著,「你娘也是,這麼冷的天也不知道顧惜自己的身子。」
他見念兒與甄觀怡表情都很驚恐,就像天要塌了一般,他很是納悶,這小兩口不是昨夜洞房過了麼,按理說,這個時候應該是甜蜜蜜的笑才對啊。
「到底有啥事你快說吧,我還要去接你娘哩。前些日子她身子還精神得很,昨日可能是太勞累了,夜裡不太好受,今日她又早早出了門,不知是不是好些了。」
他見念兒呆愣愣拿著一幅畫框,眼眶裡還淚閃閃的,他便伸手將念兒手裡的畫框接了下來,用手輕輕撫摸著,「這張全家福是你娘……」
忽然,他頓住了,拚命地揉著自己的眼睛,「咦?我的眼睛怎麼了,怎麼咱們幾個我都能瞧得見,就偏偏瞧不見你娘呢?」
念兒一滴淚滾了下來,哽咽道:「爹,娘她……她肯定是走了。」
伯明抖著嗓子問道:「她去哪兒了?」
「爹,娘她走了,應該是不會再回來了。不是你眼睛不好使,畫上的娘……也走了。」
伯明手一抖,「匡!」的一聲,全家福掉在了地上。
伯明驚愕失色地瞧著念兒,愣了好半晌,「我沒聽錯吧,你是說這畫上沒有你娘?你也瞧不見她?」
他見念兒含著淚點頭,他不相信這是真的,又拉著甄觀怡過來,「觀怡,你也瞧不見?」
甄觀怡嚇得瑟瑟發抖,哭著點頭。
伯明騰地一下起身了,「怎麼可能?你們倆大清早的這是中邪了麼,你娘好好的,怎麼會回不來了,瞎胡鬧!」
甄觀怡和念兒都哭著說娘是真的走了,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他不相信!完全沒有這個可能!櫻娘明明是起床去菜園裡摘菜了,或者是做別的什麼事去了。
可是,為什麼畫上也沒有她?
或許這只是他做的一場夢?他朝外走的時候,還順手用右手狠狠地掐了一下左胳膊,感覺很疼!
這不是夢?他頓時渾身顫抖了起來,不可能!他要出門去找櫻娘,或許她會知道為什麼畫上沒有她,櫻娘懂得的事情總是比他多。
伯明先來到自己的屋,拿著櫻娘昨夜裡脫下來的棉襖,嘴裡不停地喃喃說道:「櫻娘肯定知道這是咋回事的,一定會知道的……」
念兒流著淚跑進了他爹娘的屋,見他爹拿著他娘的棉襖要出門,他攔下了,伸手在他娘的衣兜裡掏了起來,他覺得她娘若是離世了,或是消失了,她自己應該提前有感應的,或許會留遺言。
可是棉襖的幾個兜裡都沒有,伯明瞪著念兒,吼道:「你瞎翻騰什麼!我再不去給你娘送棉襖,把她凍著了如何是好?」
念兒被他爹吼得心更痛了,他想說,爹,你別再自欺欺人了,這樣你會更難受。
可是他啥也沒說,抬袖抹了把淚,由著他爹出門。他又來炕上翻開他娘的枕頭,發現有兩封信!一封是早已發黃的,那是他爹當年服徭役時給他娘寫的信,還有一封,是新的宣紙!
念兒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伯明親啟」。
他淚如雨注,朝外喊道:「爹,娘留了信!」
伯明已經走出了院子,聽念兒喊他,說櫻娘給他留了信,他趕緊跑了進來。他雙手如篩糠般抖著打開了信,上面是一行行他再熟悉不過的字跡,確實是櫻娘親筆寫的,不會有誤。
「我的夫君伯明:
當你看到此信,或許我已經身至陰曹地府。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無論是何人,都會經歷生老病死這一遭,只不過是或遲或早之事。你切勿過於傷悲,我自己都能坦然接受,你可不要想不開而苦了自己。
今夜乃除夕,此時你和仲平在堂屋裡守夜,而我坐於桌前寫著此信。剛才咱們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吃年夜飯,現在又靜謐得只能聽到窗外一陣陣風吹樹葉的沙沙之聲。我早已想通,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也沒有永生永世的夫妻,總歸有離別的那一日。
你不要怪你師父隱瞞了你,是我央求他的,我想在最後的這一段日子裡,咱們能好好相伴,沒有淚水,沒有悲痛,更不想讓你眼睜睜地看著我離開這個人世。
你一定要好好地度過餘生,不要因我離開了人世而做傻事,切記切記!否則我死也不能瞑目。你要看著兒女們過幸福的日子,看著他們生兒育女,然後時常牽著兒孫們到我的墳前去看看,若能如此,我便能安息。
愛你的櫻娘」
伯明的淚水將信打得濕透,他把信遞給了念兒,拔腿就往外走。
「爹,你去哪兒?」念兒怕他爹承受不住會出事,緊緊拉住他爹。
伯明一把掙脫了念兒,「我去找你娘,她沒有走,更沒有死!」
他慌忙走出,在抬腳跨門檻之時,突然一下栽倒,昏厥過去了。
念兒和甄觀怡直撲過去,「爹!爹!……」
清兒和顧興因為睡在廂房裡,剛才並沒聽到這邊的動靜,直到他們起床時才被念兒和甄觀怡的哭喊聲給驚了過來。
他們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清兒見他爹昏厥過去了,娘也不見了,她當場哭暈了過去。
甄觀怡留下來照顧清兒,念兒和顧興將伯明背到佛雲廟去,因為櫻娘曾經跟他們講過,他們的爹曾經昏厥過去了,是空玄師父為他治好的。
空玄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日,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伯明這症候已近二十年沒犯了,這一犯或許比上回的病勢更甚。
念兒再回來時,為了不讓別人知道這件詭異的事,他把全家福收了起來,趕緊買來棺木,往棺木裡放幾件他娘的衣裳,就給釘上了。
之後他才將四歲那年午睡時他娘講的故事告訴了已經醒過來的清兒。清兒和顧興根本不相信有這等事,硬是發瘋地去外面找了好多遍,最終才半信半疑地悲痛而歸。
接下來他們就辦喪事,辦得毫無漏洞。
招娣和仲平他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昨日櫻娘還好好的,怎麼今日就去逝了?昨日一大家子人在院子裡嬉鬧了一整日,今日卻聽聞這等噩耗!
招娣哭喊著非要念兒將棺木打開,她要看大嫂最後一眼。銀月和金鈴也央求著,她們不相信大嫂突然就這麼走了,一點徵兆都沒有。
念兒和清兒都不允,招娣最後撲在棺木上哭得暈了過去。
永鎮的人都唏噓不已,看來昨日那道光彩的落霞不是什麼祥兆,而是凶兆,將櫻娘的命給帶到閻王爺那兒去了。
七日之後,伯明醒過來了。在他看來,這個人世已經面目全非了,因為櫻娘不在了。
他回想起櫻娘在菩提樹下落淚的情景,她哪裡是眼睛裡進了什麼飛蟲,她是真的在哭泣。
而念兒還告訴他,說櫻娘是五百年後的未來之人穿越過來的,他不相信,因為櫻娘在信裡根本沒有提及。
可是當他回憶著這二十年裡櫻娘與他在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有著那麼多的驚喜,那麼多的不可思議,再想到那次去金陵,櫻娘看到那塊石碑時魂不守舍的情景。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念兒的話,或許那真的只是櫻娘為了哄他睡覺而編造的故事。
也或許,櫻娘怕嚇著他,不敢在信中提及而已。
即便她是穿越而來的人,他也能安然接受。可他無法接受櫻娘就這麼走了,走得無影無蹤,連畫像都跟著一起消失了。沒有她的日子,他該怎麼過?
別人死了只不過靈魂沒了,身形還有,為何他的櫻娘卻如此悄聲無息,連個影子都找不到?
他甚至幻想,櫻娘沒有死,而是在某個地方等著他。他要去尋她,或許她像年輕時那般,突然想出遠門走走而已。
所以,他跋山涉水,走遍大江南北,到處尋找櫻娘的蹤影。
三年後,他一無所獲,落魄而歸。
念兒並未去參加殿試,因為他要在家守丁憂三年。待伯明尋了三年未果而回來後,念兒的丁憂期已滿,才去考了殿試。他中了進士,被皇上授了官,然後帶著甄觀怡走馬上任。
伯明則帶上櫻娘曾經寫的《生活日誌》《工作日誌》《遊歷日誌》去了佛雲廟,剃了發,再次當起了和尚。
他的頭上仍然沒有燃戒疤,因為他要在這裡等著櫻娘,櫻娘曾說過,她不敢和燃了戒疤的人睡在一起。
當他將櫻娘記的那段在金陵的奇遇來來回回看了上百遍,他似乎感受到了櫻娘的訴說,或許她真的是穿越而來的。可是,他與她,還能再相見麼?
十年後,空玄圓寂,伯明當了佛雲廟的住持。
二十年後,念兒如同往年那般,在臨近他母親的忌日而回家省親,這一日,卻是他爹的圓寂之日。
*
櫻娘回到了她的現代,她又叫回鄭晴晴了。
只是,她仍然把自己當櫻娘看待。無論別人怎麼叫她鄭晴晴,她都當成人家是在叫她櫻娘。
她已經無法適應現代的生活,眼前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她的頭上還纏著紗布,聽說她已經在醫院裡躺了二十天,像植物人一般。她的爸媽哭得死去活來,以為她再也醒不過來了。
當她醒過來時,她的爸媽又差點嚇死過去,因為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爹、娘!」
幸好之後她慢慢地反應了過來,改口叫他們爸媽,他們那顆驚魂不定的心總算安穩了下來。接下來,他們雖然覺得女兒腦子好像沒什麼問題了,可滿眼神都是憂傷,鬱鬱不歡,這讓他們很傷腦筋。
自從她醒來後,他們幾乎沒見她笑過。偶爾笑那麼一兩次,也只是為了讓他們安心而硬擠出來的。他們問她是不是失戀了,她仔細想了想,沉悶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
哦,原來是失戀了!難怪如此!
他們哪裡能知道,在這二十天裡,自己的女兒已經在古代生活了二十年。她在那裡愛上了一個男人,與他生活了二十年,卻又在她正值當年時被老天爺給帶了回來。說起來,這確實與失戀無異,她不算是騙他們。
回到了現代,櫻娘沒有驚喜,沒有因為又能活一世而開心,因為她的心留在了伯明的身邊,留在了兒女的身邊,再也回不來了。
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然後躺在棺木裡,最後化為泥土,靜靜等待著有一天伯明來與她合墓。
可是偏偏她還活著,這個世界裡有愛她的爸媽,她很欣慰,卻沒有愛她的伯明,她又難以接受。
雖然只需稍稍適應一下,她仍然可以生活得很好,可以重新嫁人生子。可是她根本做不到,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她的伯明,想念著她的一雙兒女。她不想融入現代的生活,不想看到眼花繚亂的繽紛世界。
只要聽到手機的鈴聲,和看到牆上的電視,她就莫名地煩躁。
她覺得自己根本沒有生存下去的能力,也沒有活下去的動力,還不如死了呢,死了至少不會有如此讓人難以入眠的思念。
出院後,她的爸媽見她每天都魂不守舍的,就讓她出去旅遊散散心。他們心想,失戀不就是那麼回事嗎,過段時間就會好起來的,女兒以後還會快快樂樂地戀愛,會找到她的歸宿。
櫻娘一離開家,就迫切地去找那個欒縣、那個永鎮、那個薛家村,還有她的和伯明的那個家。可這已經是五百年後了,當初的那個地方還存在麼?
她廢寢忘食地查地圖,找方位,只花了三天的時間就找到了可能是永鎮的那個地方,還花錢請了一位當地的老人給她講講這裡古老的故事。
「這位姑娘,你是學考古的吧?聽說我們這個村莊在上個世紀還是叫薛家村的,後來因為絕大部分人都是姓甄,叫薛家村已經沒什麼意義了,就改為甄家村了。不過我仍是姓薛的,我家的族譜上寫著我的……」
老人話還未說完,櫻娘就著急地央求他把他家的族譜拿給她看,難道這裡的人家就是甄家和薛家的後代?
會有她和伯明的後代嗎?念兒生了幾個兒女?清兒呢?哦,女孩子好像不入族譜的。
當老人回家把族譜找來時,她就捧著族譜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緊張地看了起來。
老人感到很好奇,這位年紀輕輕的姑娘怎麼認得古字,還看得那麼認真,坐在那兒看一上午都不帶眨眼的?
櫻娘從族譜上得知,這位老人是薛梁子的第十八代孫。可是這位老人說這一帶只有他一家姓薛了,其他的分支或許幾百年前就搬走了。
難道她和伯明的後代都搬走了,以至於把祖先留下來的族譜也帶走了?梁子和雲兒的後代在族譜上都有記載,那她和伯明的後代應該也有記載的。伯明與梁堂兄弟,以前都是記在一個族譜上的。
看來,薛姓的後代越來越多,就分開記了。梁子的後代都記載得這麼清楚,她相信會有那麼一本族譜上有伯明的名字,也有念兒的名字。
可是,她到底該去哪兒找呢?
櫻娘問老人,「你知道其他薛姓人家搬去哪兒了嗎?這族譜上怎麼沒有記載?」
老人哈哈大笑起來,「這個我哪知道啊,在我出生時,甄家村就只有我一家姓薛了,好像整個縣也只能找到我一家姓薛。當年我爸只是把這個族譜交給了我,至於其他的可是什麼都沒說,估計他也不清楚。」
櫻娘十分失望地將這本族譜翻來翻去,一無所獲,只好還給了老人。
忽然,她抓住老人的胳膊問:「老人家,這附近有廟麼?」當年伯明跟她說過,希望這座廟的香火能永遠旺盛下去,世世代代傳下去。他還說,待有了孫子,會囑咐他們要記得修葺廟,還要他們將此話一代一代傳下去。
若是她和伯明的後代記得此話,那麼,這座廟肯定還會存在的。
她殷切地看著老人,老人果然沒讓她失望,他點頭道:「有啊,有座廟叫『思櫻廟』,就在後面的山上。」
「……啥?」
老人重複了一次,「思……櫻……廟,思念的思,櫻花的櫻。」
櫻娘微張著嘴,雙手卻微微抖了起來,腿也有些打顫,她激動得語無倫次了,「我……我想去看看。」
老人越來越覺得眼前的這個姑娘有些匪夷所思,如果是考古的也不至於這麼容易感情化,但他還是帶她去了思櫻廟。
這座廟果真就是佛雲廟,還是當初的格局,只不過修繕了幾次。
櫻娘抬頭看著「思櫻廟」三個字,頓時淚如泉湧。伯明的字跡她再熟悉不過了,這三個字分明是他親手刻的。
「姑娘,怎麼哭了?」
她趕忙擦掉眼淚,緩了緩勁,「我是在想,肯定是哪位因過於思念一位叫『櫻』的人,所以才為廟取了這麼個名字。如果不是愛得至深,又怎麼會以廟名來紀念一個人呢?」
老人搖頭笑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看到什麼都能聯想到情情愛愛的事。這廟名據說是一位住持取的,作為一個出家人,他怎麼可能會以廟名來思念一個女人呢?這個名字肯定應該是有別的來歷,或是摘自經書的,與女人無關。我是瞧出來了,姑娘你不是來考古的,而是失戀了吧?」
櫻娘含淚笑了一聲,點了點頭。
老人沒再出聲,他知道失戀的人都是很敏感的,一丁點事都能惹得哭兮兮的。
他跨進廟的門檻,櫻娘跟著他進來了。她頓時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古代,眼前浮現的全都是她與伯明素日一起去佛雲廟的情景。
忽然,她看到一塊木牌上記著歷代住持的名字,上面竟然還有「伯明」!伯明後來又當和尚了,還做了住持?和尚不都另取法號嗎,為什麼伯明沒有取法號,而是直接用自己的名字?
她從穿回來到現在已經過了二十天,難道伯明在那兒已經過了二十年?他將佛雲廟會改名叫思櫻廟,這是伯明對她深深的思念啊,整整思念了二十年嗎?
伯明!伯明!她摟著這塊木牌,摸著伯明的名字,泣不成聲。
老人覺得她因失戀受到的刺激太大,精神已經有些不正常了,趕緊將她手中的木牌給接了下來,「姑娘,這個是不能碰的。」
緊接著就有一位和尚走了過來,阻止了她這般奇怪的舉動,希望她不要擾了歷代住持的靈魂,還委婉地勸她趕緊離開。
櫻娘走出了思櫻廟,站在院前,仰望著「思櫻廟」三個字,再也挪不動步子了。她不想走,想永遠停留在此處,永遠陪著伯明。
伯明,你知道我來看你了嗎?
「這位姑娘,你能幫我拍張照嗎?」一位小伙子小跑著過來。
當她轉身的那一刻,當小伙子將相機往她手心裡遞的一剎那,兩人同時怔住了,良久良久。
「我們曾經在哪兒見過嗎?」小伙子朝她靦腆地笑著,略為羞澀,眼眸裡卻閃著幽幽的光,似乎想訴說著什麼。
櫻娘如同看到了當年洞房裡那個羞澀得不敢看她的伯明,他的音容笑貌是那麼的熟悉,那麼的讓她想念,那麼的讓她沉醉。
他不就是伯明嗎?
她流下了一串眼淚,嫣然一笑,「嗯,好像是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