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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章 十二 文 / 若花辭樹

    臨淄侯做憂國憂民狀,歎息道:「只盼陛下多些堅持,方是黎民之幸。」

    聽得閔靖遠一陣嗤笑:「與你有甚差別?」誰做皇帝還能少得了柏氏好處?說得好像真的很關心皇帝似的。

    臨淄侯擱下酒盅:「你看如今朝局如何?」

    閔靖遠毫不遮掩地吐出一字:「亂。」頓了一頓,又道:「長此以往,恐入亂世。」皇帝雖弱,可大臣個個強勢,共同把持中央,故而中央總體並不弱。

    趙王為藩王,當初姜太后為幼子爭得多項特權,首當其衝便是可募兵,可開採鹽鐵,趙地富庶,想來趙王兵強馬壯不在話下,再有朝中大司馬連先隆為趙王岳父,沒有不為女婿說話道道理。趙王還為兩個兒子聘世家女為婦,又將女兒們嫁進勳貴之家,他自己還納了當地豪強之女為妾,光靠聯姻,就織出了一張密密的關係網。如今即便皇帝想動趙王都難下手,何況他根本不欲手足相殘。

    光這兩者,便足以帶來兵禍。兵禍,就是十足的麻煩。過慣了太平日子,誰喜歡刀光劍影?

    臨淄侯道:「還是你們閔氏舒服自在。」閔氏自其先祖閔子安以縱情山水青史留名後,後人多狂放不羈愛山水,即便留在朝中,也多是國子監、崇文館之類的清要職務。

    故而世間有閔氏出名士之說。

    不管誰做了皇帝都要文人名士為其歌功頌德。

    閔靖遠仰頭飲盡一盞,姿態瀟灑,舉止盡現風流之態。隨意一抹須上沾上的酒漬,慢悠悠道:「你柏贊之若要太平,誰能亂的起來?你想的事,就沒有不成的。」

    皇帝沒有兒子,趙王仍無反心,依舊觀望。哪是說亂就亂的?趙地距京師數千里之遙,狼煙四起,也未必燃得到京師,他還能胡亂衝動不成?總得有一個過程,在這過程裡,臨淄侯就能佈置好了。

    世家想的從不是皇帝的利益,而是自家權柄,國之福祚不過附帶而已。皇位上坐的是誰?有甚要緊?只要別太蠢,軟弱一點也無妨。

    今上雖心腸軟的要命,卻絕不是個愚蠢的。

    閔靖遠也不問他心中屬意趙王還是那還沒影兒的嗣子,老友一場,他肯來教柏冉,全是看在他與臨淄侯相交數十年而已,再多,各自都有家族考量,不能隨意攪和了。

    若是放在從前,還真如這老東西說的那般,他柏贊之想的,就沒有不成的。可如今卻不一樣了,他有兩件無法把握,其一,是皇帝的壽數,其二,便是自己的壽數。

    年已高矣,算不準身後事。臨淄侯也不得早做規劃,他道:「如今看來,姜老太公倒是個人物。」草根出身,自己飛黃騰達不說,還硬是把女兒拱上後位,椒房之家,至少可保兩世富貴,死了以後也不怕子孫受禍。

    名士便是如此了,清談國事,想到哪就說哪。

    閔靖遠也贊同:「鄙漏了一些是真的,他那個出身,能做到這一步也頗不容易了。只可惜子孫器量不如乃父乃祖。」這位老先生本是灑脫之人,旁的都好說話,甚少與人計較,唯有一樣,他最恨不遵禮法之人。禮敗,則世間無道,安能秩序井然?

    閔靖遠一吐槽起來就停不下:「他爹不懂也罷了。」這老頭一點也不怪姜老太公,老太公過去操持著殺豬本行的時候,名叫狗剩,直到發達了,覺得實在不好聽,才依依不捨地改了個雅相點的,叫本松,就這麼一個人,從心土到身,能把功業立起來就不容易了,還怪他做什麼?閔靖遠也很明事理,就算看不慣人家,也不會隨便就指摘人家不是。

    「可姜泰不同,他總是學過的,學過總該用起來。規矩禮法,齊家之道,豈可廢棄?沒底蘊的人家,正該立家規,修族譜,以這一代為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以期生生不息才是——姜泰這蠢貨偏不,他我行我素,怎麼想就怎麼來。其父草根出身,他不以為恥,這本是好的,不忘本是人之本分,可他卻以此傲王侯,沾沾自得,還欲維持其父做派,沒規沒矩,家中嫡庶不分,人人都告訴他是錯的,他非不改,這般固執己見,真是蠢不死他!總有一日,不待人家收拾,他自己就繃不住。」

    那毫不留情的言語,聽得臨淄侯笑得一抽一抽,手裡的羽扇一個勁拍著地面,笑完了方道:「創業容易,守業難。姜氏之盛,三世而消。」他做總結道。姜本松給了個好的開頭,可惜到底子孫不爭氣。

    閔靖遠吐槽完了以後,身心舒爽,心情頗愉悅,在愉悅心情的驅使下,他有心情來提醒老友了:「先別說人家,你自己也有沒做好的。」

    終於到正題了,臨淄侯說那麼多,就是為了繞到這裡,他放下酒盅,正襟危坐。

    閔靖遠瞥了他一眼:「來日大郎若直接承爵,子尚如何自處?不立父立子,名不正言不順。」沒有繞過兒子,直接扶持孫子的。

    這其中還有個道理,子從父是天經地義,若是子的地位為尊,便與孝道相悖,遇分歧時,聽誰的?

    原本有一個法子,或可一試,出繼,柏原出繼旁支,那從禮法上就不是柏冉父了。可是臨淄侯就此一子,如何捨得下?

    這一建議一提,便被臨淄侯果斷否決:「為孫逐子,阿冉將受惡名。」

    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呢?閔靖遠滿冥思苦想。

    臨淄侯試探問道:「若使子尚出京,安心做個名士,逍遙度日如何?」

    名士是個很特殊的群體,他們之中也分三六九等,最為出名的,便是眼前這位帥老頭,不論到了哪,都是人人追捧的對象。又因他們淡泊名利,不掌實權,且個個才華橫溢,他們說的話,極有份量,更重要的是,能得個好名聲,為家族增添名望。

    閔靖遠低頭一想,這倒不失為一個好結果。

    他教柏冉幾天,便覺得柏冉比柏原更適合那個位置。現在朝中正醞釀著一場政變,不知何時就觸發了,當此特殊關頭,一個眼光犀利,有膽識有擔當,果敢魄力的掌舵者就極為重要。

    為何柏、顧、連、陌、謝、夏、陳、閔此八大著姓,柏氏為首?哪個世家沒有自己的資源?連氏與陳氏根基在軍中,兩家家主各位列大司馬、大將軍,謝氏以經綸稱名,夏氏以德立家,陌氏揚名在禮,閔氏之靈性,天下皆知,顧氏如今是式微了,二十年前也是赫赫顯貴的。

    各家有各家的優勢,為何偏偏就讓柏氏處高位?琅琊柏氏之名,普天之下,何人不生敬意?靠的難道是比人家多佔了幾個要緊席位?自然不是。靠的,是有一個敏銳果敢有膽識的領導者為家族掌舵!

    臨淄侯多狡猾的一個人,他眼光毒的很,輕易從不站隊。當年先帝末年,他硬是等到姜太后把蜀王騙進宮裡一杯毒酒藥死了,看出了這女人的傳奇狠心手段,才立即領著一大撥大臣拱衛今上。那個時機甚是巧妙,姜太后出身寒微,先帝嬪妃中多得是世家女,世家女之子要給殺豬人的外孫稱臣,還不如死了,尤其是幾個心高氣傲的。其中就以皇長子蜀王為最。姜太后弄死了蜀王,許多中立的勳貴世家只以為將反彈,恐其他王因兔死狐悲而齊心,都還舉棋不定。唯臨淄侯瞅準了今上為嫡子,佔著大義,姜太后戰鬥力強悍,不會拉後腿,果斷就決定了。

    果然,姜太后一路護持,把今上弄上了皇位,今上即位後,仍舊不太平,姜太后又弄死了造反的齊王、魏王、臨川王、汝陰郡王滿門,三尺白綾賜死了幫著各自同母兄弟的長陽長公主、會稽長公主、豫章長公主與各自駙馬。手段乾脆,半點拖沓都無。

    站隊是個技術活,要麼永遠不站,誰成了天子便效忠誰——比如陳氏——這樣的大臣,最是忠貞,皇帝用著最放心,但隨之而來最為明顯的就是,皇帝不會將這樣的人做心腹;要麼,就在其他人之前下手,從來只有雪中送炭為人稱頌的,沒哪個錦上添花還能讓人念念不忘。

    就這樣,臨淄侯成了今上眼中最為忠心體國的好大臣,成了世人眼中維護禮法,不懼惡勢力的高尚人物,名利雙收就是如此。

    如今,朝廷忙著爭儲,臨淄侯府亦為世孫排掃障礙。

    「這事越早完越好。」閔靖遠道。早早定下柏原的形象,到時也無人能說世孫不孝,世孫目下才四歲呢。

    臨淄侯自然不會什麼都掃清了,將柏冉護在溫室之中,直到需要時才放出來。但關乎禮法,關乎陰私之事,最是難纏,柏冉若想要乾乾淨淨的立世,就半點也沾不得。

    臨淄侯見閔靖遠贊同了,便道:「這是自然,話已說到此,還有一請,請閔兄答應。」

    「你說。」閔靖遠見商量出了法子,心情大好,子尚與柏冉都是他看著大的,算是極親近的晚輩,臨淄侯又與他是多年的莫逆之交,能完滿的解決這一棘手問題,自然高興。

    臨淄侯悠悠道:「令子尚入你門下。」有個名士做師傅,便意味著有許多名士將你做自己人來待,要揚名也少些曲折。

    閔靖遠聽罷便扶額,就知道這貨不會好心來請他飲酒,原來是在這等著。他不喜收徒,只因怕有羈絆,收了柏冉是因臨淄侯再三請托,他又親眼見了,覺得天資很可一觀,一時欣喜才收了的,不然,此時他已如先祖閔子安那般遍歷山川了,哪裡用得著苦逼的在這做教書匠。

    閔靖遠心內大悔啊,只恨遲日春暖,和風微醺,氣氛太過美好,害他將歹人做了好人,多嘴來提建議。

    還能說什麼呢?收一個是收,收兩個也是收,他能拒絕的了麼?只得捏著鼻子應了。

    臨淄侯笑得適意:「恭喜閔兄又得一高徒。」

    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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