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何天亮把手裡的煙頭在白國光的寫字檯面上按滅。白國光看著潔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的燙痕皺起了眉頭。何天亮沒有理會他,又從他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點上,這才說:「你他媽的過去不是東西,如今就更不是個東西了,你不就開了個娛樂城嗎?跟舊社會的烏龜老鴇子沒啥區別,別自己把自己當個人似的。告訴你,你沒心情跟我逗著玩那可由不得你,我還沒玩夠呢。今天晚上我來找你敘敘舊,今後我隨時高興了就來看看你,你等著吧。」說完,站起身來朝外走。
白國光叫住了他:「我勸你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世道,你在監獄裡蹲了這麼長時間,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一點沒有長進。你以為拳頭硬就是本錢嗎?不要說如今已經進入九十年代,就是在八年前,你拳頭比我硬,又落了個什麼下場?八年啊,能掙多少錢,你打了我一頓,先不說你打得對不對,白坐八年牢,值得嗎!如今是商品社會,什麼是商品社會?就是競爭,就是利潤,就是錢,拳頭硬能比得上泰森嗎?人家靠拳頭能發大財,你靠拳頭進了監獄。拳頭能變成利潤,變成錢嗎?得靠真本事。你看不起我這個行當,可是實話告訴你,市公安局管治安的王副局長就在樓下包廂裡玩小姐,市委書記見了我也得點頭打個招呼,為什麼?我每年給市裡繳上百萬的稅,我的利潤滾滾而來,一句話,我有錢!順便告訴你,我是市企業家協會的理事,省個體工商戶的先進個人,市納稅模範。今天就咱們倆,你把我堵到屋裡,看起來你比我硬,可是一旦走出這間屋子,你連狗屎都不如,我打個招呼,你要是不蹲幾個月勞教所,我是你孫子,不信咱們就試試。」
白國光說得順當起來,忍不住立了起來,甚至慷慨激昂起來:「你何天亮要是條漢子,就跟我在社會上競爭一把,你真的發了,能把我踩到腳底下,讓我把你叫爺爺算你有本事。否則,還是別一廂情願地想跟我玩,我可沒那個時間和興趣陪一個擦皮鞋的浪費時間。告訴你,過了今天,只要你踏進大都會一步,我馬上就可以讓你哭都哭不出來,絕對會讓你後半輩子都活不痛快。不過,我可不會像你那麼沒本事,痛快一時倒霉一世,我可不會拾掇了你我自己跟著倒霉。冷靜點吧,留點時間精力幹點正事。你不是想你女兒嗎?你手裡要是有幾十萬,不用你找她,你女兒就會來找你。你有來跟我死纏爛磨的時間,還不如多擦幾雙皮鞋,多掙幾個錢來得實在。」
白國光的話尖刻如刀。何天亮被刺得傷痕纍纍,幾乎失去了抵抗的能力,這傢伙到底是當書記的出身,有理沒理的話讓他振振有詞地說出來,還真的難以答對。何天亮不能不承認,鬥嘴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他氣得渾身發抖,卻無法開口還擊,更不能動手,動手恰恰證明白國光對他的評價是對的,證明他何天亮確實是一個沒有長進的可憐蟲。況且,內心深處,他也覺得白國光說的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儘管他知道白國光內心裡對他是懼怕的,可是,他怕的也只是自己動手打他而已,除了自己拳頭比他硬以外,自己有什麼資本跟他爭鬥呢?何天亮感覺到了自己的虛弱,感覺到了自己的無能,感覺到了自己跟他在社會等級上的差別,他被沮喪、屈辱俘虜,不但心裡覺得乏力,就連身體也變得懶懶的。他站起身,狠狠盯著白國光,實在沒話可說,就說了一句:「謝謝你的教誨,咱們後會有期。」
白國光聳聳肩說:「你來一次不容易,今後我也不會再接待你了,今天我就送送你。」
何天亮怕他出了門耍花招,說:「你省省心去琢磨怎麼害人吧,我一個擦皮鞋的勞不起你白老闆的大駕。」
白國光沒有理會他的譏諷,跟在他身後出了門。下樓時,何天亮怕他搗鬼,讓他走在前面,自己跟在他的後面。途中碰到的男男女女都點頭哈腰地跟白國光打招呼。一樓的保安見白國光過來,緊跑兩步,弓著腰為他們拉開了大門。白國光此時已經徹底擺脫了內心深處對何天亮的畏懼,恢復了在自家一畝三分地上當家做主的自信。何天亮在一旁冷眼看著趾高氣揚的白國光,表面上不屑一顧,實際上心裡蠻不是滋味。他真切地感到了白國光俯視自己的眼光,也真正體會到了低人一頭這個事實。
「走好,不送了。」白國光說完,扭頭回了大廳。何天亮打起精神頭也不回地離去。路過停車場的時候,黃粱噩夢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問道:「大哥,沒事吧?」
何天亮說:「還行。你在他手下當差覺得怎麼樣?」
黃粱噩夢說:「在哪兒還不是混碗飯吃,白老闆對下面還過得去,工資不拖欠,額外安排的活只要你干了,一般都有獎賞。」
何天亮說:「那你就安心在這兒干吧。我家你也去過,沒事的時候過來喝酒,今後咱們就是朋友。不過,你跟我交往最好背著點你們白老闆,他跟我的疙瘩解不開。」
黃粱噩夢尷尬地笑笑,說:「大哥你放心,你既然當我是朋友,咱就按朋友的規矩來,朋友第一,老闆第二,我心裡明白,咱們是同一個階級,有需要我的地方,鞍前馬後我絕不偷懶就是。」
何天亮回到家已經是下半夜了,他洗了把臉,衣服也不脫就躺到了床上。今天晚上跟白國光面對面的較量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決定人的社會地位,不是看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權力和金錢永遠是劃分人群等級的標準。儘管他在單獨面對面時能夠憑體力的優勢鎮住白國光,但是對這個社會而言,以擦皮鞋為生的他永遠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賤民。他不能不極為痛苦地承認,白國光說的是事實,他們根本就沒有在同一個層面上。雖然身心疲憊,他的心裡卻在翻江倒海,躺在床上無論如何也難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