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掛了電話,萬大強慌慌張張地推門進來了,連敲門都忘記了。
高亮泉不由得沉下了臉。
萬大強顧不得看高亮泉的臉色,他急急忙忙地說:「縣長,不好了,溫家嶺鄉的村民來了幾十個,把信訪辦的門堵住了。」
「什麼?胡鬧!」高亮泉坐不住了,他站了起來,問:「王福生呢?讓他抓緊說服和勸解,不能造成大的不良影響。」
村民集體上訪的事近來不多見了,要有,一定是大事。
地方為官,別的事情都還好辦,再難也有難的辦法,對上訪,幾乎讓每一位主政者都非常為難。
任何時候,任何地方,穩定都是壓倒一切的政治!
特別是現在這種敏感時期,村民群體上訪不只是表明高亮泉沒有主政的能力,至少是不能把工作做好,更重要的,是證明望城縣在高亮泉的領導下,還有不穩定的因素。
以前,縣鄉幹部最頭疼的是計劃生育,現在,最頭疼的就是維護穩定。
萬大強還在匯報情況:「就是王福生打電話來報告的,他被堵在了信訪辦,他那個能力,根本勸解不了這幫村民。」
「沒鬧出什麼動靜吧?」高亮泉擔心地問。
萬大強抹了把汗,低聲說:「具體情況我還不太清楚,王福生也來不及多說。」
「怎麼回事?」高亮泉皺起來眉頭。
一點情況都說不出來,那就有推卸責任的嫌疑了,所以,萬大強按照自己的理解猜測道:「大概還是為了爭那一片荒山的事,他們口口聲聲要見縣長。」
「還真不得了了。」高亮泉打心眼裡膩歪,縣長,縣長,什麼破事都要見縣長。當了這麼多年的縣長,凡是這種擦屁股的事都是縣長高亮泉出馬去勸解,磨破了嘴皮子不說,還得不到村民的理解,落一身的埋怨。
趕緊當書記,再遇到這種爛**的事,就可以打發縣長出面了。
萬大強看得出來高亮泉心裡的不滿,他稍稍停頓了一下,又說:「村民說了,縣裡不行就去市裡,市裡不行就去省裡。」
這句話,點住了高亮泉的軟肋。
省市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但凡遇到這種集體性上訪,不論結果怎樣,第一步,都是由各地的一把手親自去領人。
真要鬧到這個地步,作為全面主持工作的高亮泉想不出面也得硬著頭皮出面了。
這個關鍵時刻,能在省市領導面前丟人嗎?
不能,一萬個不能啊!
「媽的,怎麼搞的?」高亮泉罵道,「通知吳幸福和牛廣濟立即趕到縣裡來,你和我一起去見上訪的村民。」
吳幸福是沙河鄉的鄉黨委書記,牛廣濟是溫家嶺鄉的鄉黨委書記。
溫家嶺鄉和沙河鄉是相鄰的兩個鄉,最先是沙河鄉比溫家嶺鄉更靠近青蓮山,後來大躍進年代興修水利的時候,沙河鄉在規劃的幸福水庫庫區內,就整體搬遷到溫家嶺鄉的外面來了,現在是沙河鄉遠離了青蓮山,靠近了望城縣城。
改革開放之前,荒山多,土地也不值錢,兩個鄉一直相安無事。
再後來,隨著人口增多,稍好一點的地塊都做了房子,差一點的山頭用來埋仙逝的老人,各個鄉的土地越來越緊張,尤以沙河鄉為甚。
沙河鄉從山裡搬到山外,劃撥土地的時候人均用地本來就比其他鄉少不少,而且還佔用了溫家嶺鄉的部分土地。
現在靠近縣城的方向寸土寸金,原來的山坡地都被挖平了做了宅基地,新做的房子已經和原來的墳頭緊挨在一起了,再有哪家老人去世了,附近的山頭找個埋人的空當都有困難,只有與溫家嶺鄉交界的桃花谷還有一片山頭。
但沙河鄉鄉黨委書記吳幸福看得更長遠。
沙河鄉是縣長高亮泉的老家,吳幸福是譚政榮的親侄外孫,也算是高亮泉老婆吳艷紅的侄子。
他從姑父高亮泉那裡得知,桃花谷那一片地已經被臨江市名流置業公司看中了,要在那裡搞一個大型規劃建築群,估計可以賣個好價錢,如果現在都做成了墳地,到時候村民們得思想工作難做不說,還要給遷墳補償,那沙河鄉到手的實惠就大打折扣了。
於是,他把目光盯上了溫家嶺鄉與幸福水庫之間的一塊山窪地,名叫禿頭嶺,是一大片高高低低的石頭山包,種不了莊稼,正好可以做墳地。
聽沙河鄉的老人講,禿頭嶺原來就是沙河鄉的,沙河鄉搬出來之後就長期荒著,成了一塊無人管轄的「飛地」,當吳幸福帶著幾個沙河鄉的村民去勘察的時候,因為必須要從溫家嶺鄉穿過,就驚動了溫家嶺鄉的村民。
溫家嶺鄉的鄉黨委書記牛廣濟也是個火爆脾氣,他聽說後,立即帶了幾個村民,堵住吳幸福等人論理。
吳幸福說,禿頭嶺本來就是沙河鄉的。
牛廣濟說,當年沙河鄉搬遷的時候,佔用了溫家嶺鄉的土地,禿頭嶺就已經劃給溫家嶺鄉了。
吳幸福把手一伸,問,憑據呢?
牛廣濟拿不出來,說,當時搬遷的時候縣革委會的領導當著大家的面就這麼說定了的,哪裡還要什麼憑據?
吳幸福一笑,就說,既然口說無憑,那還是我們沙河鄉的。
牛廣濟語塞,但在身後溫老太爺的提醒下,很快又找出了扯皮的新話題。
桃花谷這塊地原來是溫家嶺鄉的,後來因為沙河鄉搬遷出來,要重新劃撥一部分土地,也是縣革委會的領導說的,就把桃花谷給了沙河鄉。
既然禿頭嶺歸溫家嶺鄉口說無憑,那桃花谷給沙河鄉也口說無憑,你吳幸福要占禿頭嶺可以,那我牛廣濟就帶著溫家嶺鄉的村民收回桃花谷。
這一點可不是口說無憑了,因為溫家嶺鄉不少的老人就埋在了桃花谷的土地上,這其中就包括溫純爺爺的墳頭,以及從曾國強電話中提到過的那個墳頭。
沙河鄉的村民自然不依,兩個鄉為了禿頭嶺和桃花谷的歸屬權,開始了曠持日久的拉鋸戰。
當時的縣革委會的領導調走的調走,去世的去世,這些陳年老賬,怎麼扯也扯不清楚,鬧到縣裡,縣領導們也為難,這鄉與鄉之間的土地犬牙交錯,哪裡能有明顯的界線。
國與國之間,還有點歷史形成的土地爭議呢。
從道理上來說,應該維持原來革委會領導的說法,桃花谷歸沙河鄉,禿頭嶺歸溫家嶺鄉。
可沙河鄉的吳幸福代表全鄉村民表態,不行!
一來,沙河鄉的用地確實很緊張,縣裡還在不斷徵用沙河鄉靠近縣城的土地,光給錢補償,年輕人落了實惠,老人們卻不然,去世了總不能埋在新建的小區院牆旁邊吧。
土地之爭是表面現象,利益之爭卻是更深層次的原因。
沙河鄉在桃花嶺的後山開了一個石料廠,正趕上臨江市城市建設的高潮期,賺的盆滿缽滿。
採石要開山放炮,搞得周邊的村落烏煙瘴氣,更要命的是,洗石料抽的是沙河的源頭水,洗完石頭的污水順山而下,又流進了沙河。
溫家嶺鄉桂花村祖祖輩輩就靠著這沙河水過日子,原本清洌甘甜的山泉水,突然變成了渾濁苦澀的污臭水,能不憋氣窩火嗎?
而且,溫家嶺鄉的經濟支柱產業,靠的是桂花村家釀的桂花酒。
此酒綿香醇厚,用的就是這沙河源頭上的新泉水,石料廠剛開的時候,桂花村的辣根家用了被污染的沙河水,釀出來的酒又苦又澀,難以入口,險些敗了桂花酒的名聲,被牛廣濟罵了個狗血淋頭。
無奈,桂花村的村民要釀桂花酒,只能到半山腰上沙河的源頭新泉去取水。
沙河鄉靠著石料廠日進斗金,溫家嶺鄉的桂花酒卻日漸衰落,這一進一出之間,溫家嶺鄉與沙河鄉的效益差異就大了。
牛廣濟帶著村民去石料廠交涉,開石料廠的是沙河鄉一戶譚姓人家,是譚政榮的親侄子,家中四個兒子人高馬大,其中老二綽號譚二愣子,更是一個仗勢欺人不講道理的二球貨。
譚家兄弟放出話來:「要打要殺放馬過來,要石料廠停產,拿縣裡的文件來。」
交涉的結果是,差點釀成一次大械鬥。
因為吳幸福接了報信,騎著摩托車趕到了現場,他笑話牛廣濟:「老牛,我們開的是沙河鄉的山,賺的是城裡人的錢,你們溫家嶺鄉的人再牛,也不能牛到我沙河鄉的地盤上來吧。」
為此事,牛廣濟和吳幸福再次鬧到了縣裡,常務副縣長郭詠出面協調,想讓沙河鄉從石料廠的收益中,拿出點錢來,象徵性地補償一下桂花村。
吳幸福當場一口拒絕!
「這是保護落後,打擊先進,郭縣長,你主管鄉鎮企業,可不能搞變相的保護主義啊。」
當然,吳幸福一口回絕是有他的底氣的,望城縣連續幾屆的班子主要領導,都與沙河鄉有親緣關係,自從譚政榮主政以來,再到高亮泉當了縣長,沙河鄉的村民有意無意都要表現得比溫家嶺鄉的村民高出一頭的態勢。
別看吳幸福在全縣各鄉鎮一把手中資歷最淺,但其他的鄉鎮長們都要讓他幾分,吳幸福強要禿頭嶺,說的是為了沙河鄉村民的根本利益,在外人看來,多少有點仗勢欺人的意味。
所以,每一次糾紛鬧下來,最後都是溫家嶺鄉作退讓。
為此,鄉黨委書記牛廣濟在縣裡不知道吃了吳幸福的多少憋,回到鄉里,又不知道背後挨了村民們多少罵,窩火丟人,卻又無可奈何。
牛廣濟也是有脾氣的人,當著縣領導的面也和吳幸福爭過吵過,但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
縣裡的領導就給溫家嶺鄉做工作,反正禿頭嶺也是塊荒地,兩個鄉一起作為墳地,溫家嶺鄉的村民一百個不願意:憑什麼沙河鄉死了人要埋到我溫家嶺鄉來,那我們也把桃花谷當我們的墳地,行不?
所以,只要沙河鄉死一個老人,兩個鄉就要扯一次皮,有時候還打上一小架,縣裡就得出面調解一次,這一來二去的,兩個鄉的村民積怨很深。
有一次,牛廣濟在縣上開會,沙河鄉的一個村民出殯,又從溫家嶺鄉過,溫家嶺鄉的村民把沙河鄉出殯的村民打出了鼻血,人家告到縣裡,不僅賠了住院的醫藥費,還要牛廣濟代表鄉政府給吳幸福賠禮道歉。
為這事,牛廣濟和吳幸福還差點動了手,出面勸架的常務副縣長郭詠勸道:「老牛,這事你牛不起來的,再牛,把你頭上的烏紗帽摘了,換個人來做鄉黨委書記,還不得乖乖地聽話。」
灰溜溜回到鄉里的牛廣濟,免不了又要挨鄉里德高望重的溫老太爺子等人的一頓臭罵,牛廣濟被罵急了,跳起腳來就沖幾個火氣很旺的年輕人吼:「你們跟我瞎雞*巴亂吵吵有什麼**用,你們要有本事,也造出個縣長書記來啊?」
溫老太爺子氣得花白的鬍子直抖,卻又羞愧得無言以對,只得悻悻而歸,邊走邊搖頭:「唉,雞*巴不爭氣,愧對祖宗啊。」
既然,德高望重的溫老太爺子也無可奈何,打又打不得,爭又爭不贏,溫家嶺鄉的村民漸漸地只好忍氣吞聲,眼睜睜地看著禿頭嶺山頭上,沙河鄉的墳頭越來越多了。
而且,人家石料廠是越來越紅火,譚家兄弟賺得盆滿缽滿,自家的桂花酒卻是越來越衰落,口味是越來越不對勁了。
不用說,今天溫家嶺鄉的村民群體上訪,不是因禿頭嶺的土地紛爭而起,便是和石料廠的污染有關。
高亮泉和萬大強急匆匆下樓往縣政府大門口的信訪辦而去,邊走都在邊尋思:溫家嶺鄉村民們的膽子怎麼突然變大了,不僅和沙河鄉的村民起了紛爭,居然還敢鬧到縣裡來?
說起來,這事和溫純有關。
事後,曾國強評價說:這小子吃飽了飯撐得慌,沒事找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