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爽稱軍中有奸細時徐轅也在當場,第一刻他想起的嫌犯就是楚風月。
沒有理由,值得懷疑--那個女子,身為金軍將領、紇石烈桓端此番作戰的副手,手握性命並不比完顏訛論等人少,只因梁晉一己之私,又恰好激起盟軍惻隱,經過楊宋賢、祝孟嘗的反覆懇求,徐轅才決定網開一面、通情達理將昏迷將死的她帶回診治,置於農家。
一個月前,樊井和葉闌珊就說過,楚風月中了一種名為夜寒罌粟的劇毒,一旦她手中黑色蔓延至掌心,便是她的斃命之時,葉闌珊還強調說,他們可以為她續命,但藥物只可能吊住她半個月。半個月裡,必須拿到解藥。
不是徐轅無情無義,只因戰爭近在咫尺--金宋雙方已經打成了那般激烈,徐轅怎可能去紇石烈身邊找藥?而且還是為了這樣一個女子,非親非故,立場對立。
然而人生就是這樣奇特,儘管軍務焦頭爛額,總要有那麼一兩個瞬間,徐轅會不自禁地再想起這個女子來,想起她在人群中凌亂張望的那一眼,真正巧目光撞見了他……思及她只剩下半個月的命,曾也於內心深處唏噓。
終於戰事趨於平緩,徐轅忽然很想去拜祭她,於是百忙中抽身、去那戶農家看,卻驚訝地獲悉,楚風月挺過了二十天,翻開她掌心去看,明明黑色已就在掌心……徐轅怎不震驚於這個女子頑強逆天的生命力!那日見她虛弱,他不由分說、當即發功為她驅毒,繼而竟也拋開成見和立場,要海上升明月的細作幫忙、在紇石烈桓端的身邊留意相關藥物,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轉眼,就又過去了這麼多天,據說楚風月的性命已經無憂,神智還微微恢復了些。
但錢爽臨死時,徐轅卻不自禁又想起她--有這麼巧嗎,本該半個月就死的一個人偏偏活了下來,在起初沒有任何藥物可治本的情況下,硬是撐到了一個月?徐轅心中難免有疑,這一切,很有可能是梁晉與楚風月串謀約定的把戲不是嗎!苦肉計,將她巧妙安插進宋營附近,唐進來訪那日,楚風月未必不能竊聽。
出於謹慎,徐轅立即動身前往楚風月休養之地,事先不曾驚擾一個麾下。事情出得這麼大,徐轅自然要暗中、親自察看,那個女人此時此刻最真實的恢復狀況。
映入眼簾的,卻還是那張蒼白而依舊美麗的臉。隨著徐轅步入房中,一縷月色也悄然潛入,淺淡地傾灑在她的容顏,一剎,馮虛刀的光芒,在她的璀璨下褪黯。
暌違數日,她仍然昏迷,畏寒,只是眼睛能看見了,可以開口說話罷了,大多時候卻都像現在這般沉睡。徐轅觸到她肌膚冷絕,當下疑慮就一掃而空,再粗略探她脈象,僅能說差強人意,黑色的生死線,雖遏阻在掌心外,卻仍然有反攻趨勢,教人無法對她的病情樂觀。
這時她的頭微微偏轉,不停地來回像在做夢,情緒波動越來越大,呼吸急促胸口起伏,突然,蹙緊了眉頭反覆囈語,緊接著手腳都開始抽搐發抖。徐轅大驚,趕緊將她全身按住,所幸,她並非毒發而只是做夢……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噩夢,竟教那麼一個戰功赫赫的女強人楚風月都如此反應!?
「姐姐,石頭,真好看!風月要!風月要……」楚風月半夢半醒,緊攥住徐轅的前襟,淚如雨下,脆弱不堪。
風月,乖,姐姐身上,沒有那麼多銀兩。這些銀子,要給妹妹治病。五歲那年,人來人往的金國中都,她曾無限憧憬地看著小攤上那塊漂亮的翡翠,流連忘返,哭吵要買,最終卻對她面露難色的姐姐妥協,掙扎著走一步三回頭……
徐轅見她命在旦夕還念著什麼石頭,哪能想到她有過這般往事,卻是難忍觸動,於是待她脫險、重新睡妥了,立刻直接從窗中躍出去,給她去鄰近的溪澗裡找了點石頭回來。
人都說武林天驕不解風情,確實如此,笨拙地帶回一堆碎石,全部放在了楚風月的床頭。見楚風月將醒未醒,更將他認為最漂亮的一塊塞進她的手裡,楚風月迷濛之間,只看見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可能並沒有認出他是誰,卻依稀感應到了他做了什麼,頃刻之間,淚濕枕沿。
自此,徐轅也就將楚風月徹底排除在洩密者之外了。
事實上,洩密者是楚風月的可能性少之又少:她武功再高強,隱匿在營帳邊上偷聽的可行性也不高,一則眾將都武功高強,二則盟軍把守森嚴。再者,楚風月如果真的是苦肉計潛入宋營,也顯然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錢爽唐進趙顯等人,於她而言小了些,不值得她冒險。
既然不是楚風月,徐轅的想法便和林阡殊途同歸--排除奸細,即為叛徒。
叛徒,和水軒一樣是叛徒,甚至他是水軒的背後主使,級別比水軒高得多。畢竟,林阡在審訊水軒時過於主觀,將首陽山事件和延安府失守毫無理由地聯繫在了一起。須知水軒只承認了延安府是他出賣,首陽山事件卻是林阡問、水軒答,個中存在缺漏,水軒很可能是為了保住那個人而擔下了所有罪責。
曾經,徐轅聽水軒落網那麼簡單,就一度懷疑過事情還有內幕。而一貫比他縝密的林阡,又到底因什麼而百密一疏。
時間倒回唐進來訪的營帳中去,在場的自己人,無非是楊致誠、向清風、祝孟嘗、海逐浪、吳越、楊宋賢、范遇、陳旭,並不涉及沈宣如和其餘紅襖寨當家,根本沒有盟軍之外的將領,甚至連百里飄雲和江星衍這樣的近身侍衛,帶了瓜果回來也隨即就退出去了。
天驕其實也懂,為什麼林阡想不到,他不是不想,而是不願意,也不忍心想。上述的那些人,全都是他的深交知己,跟著他一路打來的這個天下--
絕對互信,難道竟要從此瓦解。
「勝南,你的理想太過完美。這個世界,有歸順就有背叛。」山頭,晚風中,徐轅按上林阡的肩,如是說。
世間的正與邪,善與惡,怎可能是真的涇渭分明。實則這一切,林阡從出道時便瞭解,如軒轅九燁所說他城府很深,但城府越深的人,才越渴盼單純--是那種意義上的單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方能共謀天下。
致誠、逐浪、清風、孟嘗他們,卻顯然比徐轅更加理解林阡,眼看著盟軍再陷信任危機,且嫌疑還找上了他們,他們幾個人都說:「我們所有人,都接受主公質疑!」吳越宋賢也說,如果可以,從兄弟我第一個疑起!他們的可能性,倒是比楊海向祝等人,低得多。
「是要懷疑誰,才能排除誰。」「只需除去了那個害群之馬,聯盟之中的情感會比以往更堅。」……說得輕巧,這害群之馬,到底要如何剔出?他們每個人,都沒有背叛的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