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居處又與東堂不同，才是十月初，門窗處便掛了厚厚的簾子。屋外寒風凜冽，屋內卻是溫暖如春。王猛才一進去，便覺暖意迎面一撲，不自禁地打了個噴嚏，略有些尷尬地止住了，往前跪倒：「微臣王猛，見過太后。」
他與苻堅親逾兄弟，苻堅又對母親孝順萬分，照理說，他與太后不說親如母子，至少也該相處甚洽才是。其實恰恰相反，太后非但不喜歡他，簡直可以算是世間最不待見他的人。起因很簡單，早先年京城有一惡霸，名叫強德。此人是先帝苻健的小舅子。苻堅的父親苻雄因才華出眾，極得兄長苻健的信任，出任大秦丞相，後來桓溫伐秦時謀劃過甚，生生給累死了。不過在世時，苻雄與苻健倒是相處得極好的，連帶著強德與苻堅一家相處也不錯。他嘴又甜，與苻堅母親相處尤其好。因而苻堅雖奪了堂兄苻生的位，對強德倒是沒什麼影響。平日裡照樣欺男霸女，橫行不法。苻堅礙著太后，不好認真說他，心裡卻是明白的，提拔王猛出任京兆尹的時候，特地將強德叫進宮來，苦口婆心地囑咐：「新上任的京兆尹厲害得很，你也要收斂一些才是。」
這強德當面應承得千好萬好，心裡根本不當回事。沒過幾天，又在市集裡酗酒鬧事。往日裡，每逢這種時候，長安城裡簡直就跟沒有差役一樣，不想京兆尹換了，差役也跟換了個人似的，居然就敢上前阻攔。強德大怒，正指揮下人痛毆差役的當口，王猛率一干人等趕到。片刻之後，便將強德捆得跟粽子似的，綁了回去。王猛辦事素有「果決」之稱，這次也不含糊，盞茶的功夫，強德已被推出去砍了。等宮裡頭的太后得了消息，讓苻堅下旨特赦，強德的人頭早就落地了。太后其實也知道強德素有劣跡，王猛佔了個理字。可老匹夫居然不給半點面子，能不惱麼？
便是當日的苻堅，也是半天說不出話來。王猛卻跟沒事人似的，不慌不忙地說什麼「治亂世，用重典」，還說惹太后生氣，固非所願，可也不悔。若是太后實在生氣，只好前去領罪。他這副樣子，苻堅哪敢讓他去太后面前領什麼罪？當下失笑：「太后的面子生生叫你駁了個一乾二淨。這個罪，還是朕向太后領罷。」
當日苻堅怎麼領的罪，誰也不知道。眾人只知道自打強德被殺之後，太后與苻堅的心腹大臣之間關係頗冷淡，除非宮裡大宴群臣，否則決不見面的。這般情形持續了快十年，此時太后主動傳見，能不尷尬？因而想了半天，方才說了句萬無一失的話：「王公一路辛苦了。」
王猛倒是極鎮定的，神色裡略無半點侷促不安：「王事所在，不敢言苦。」
太后語聲含糊地嘉許了兩句，方才道：「王公入京之後，可曾聽說什麼宮闈傳聞？」
王猛不想太后問得如此直截了當，倒有些吃驚，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由口中吶吶。太后卻不看他，只道：「不瞞王公，那些傳聞全是真的，半點不假。」說到此處，連眉毛也皺緊了：「什麼燕後之禮且不說它，這是國家大事，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也不想懂。可堂堂大秦天王，為了一個妖童，作踐自己親生兒子，像什麼樣子？！」
這類傳聞，王猛倒也聽說過。大致是說慕容沖偷聽苻堅說話，卻被苻暉逮了個正著，結果慕容沖沒事，苻暉倒挨了一頓胖揍。這話王猛根本不信，一是苻堅不至於如此糊塗，二是以苻堅的性子，便是兩人扭打到他面前去，多半也是雷聲大雨點小，最多大罵一通，要說動手打人，倒不至於。想來是苻暉向人訴苦，結果一傳十，十傳百的走了樣子，便成了今天這個局面。太后心疼孫子，言辭誇張，也是正常。這種後廷的事，他不便插口，只得沉默。
太后卻問：「王公，這事依你又當如何？」
王猛正跪坐著，這時便磕了個頭，道：「宮闈之事，原不是臣等議論得的。太后既然見問，微臣自當盡言。慕容沖年紀也不小了，再呆在宮禁裡確實惹人閒話。須得早日放出宮去才好。」
太后卻冷笑了一聲，見王猛略有些愕然，方才放軟了語氣，道：「王公的主意，原是極妥當的。我原也是這個意思。不過現在看來，倒不成了。」話風一轉，登時嚴厲萬分：「他現在是真的昏了頭了，這宮牆也不是銅牆鐵壁，只怕還攔不住他。」
這話說得連王猛也是如坐針氈。太后數落君上，他身為臣子，不好多嘴，也不便表示任何態度，只得低頭默然。
太后曉得他的難處，也不問他，只道：「苻詔向來在後宮的事上極有分寸，便是一時糊塗，也不是不聽勸的人。」說著便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不是我心狠手辣，眼下這人生生成了苻詔心頭的一根刺，時時刻刻攪得他亂了心神，舉止失措，言行乖謬，宗室大臣豈不寒心？為大秦社稷計，斷容不得他！」
王猛略微有些吃驚，只是說不出話。誰都曉得他與慕容氏過不去，可那只是慕容垂，其他人他還真沒怎麼放在心上。照他看，龍陽之好也沒什麼大不了，慢慢解勸也就是了。萬想不到太后已下了必殺之心。知道這太后最喜歡斬草除根的，當日苻法還是她的庶子，這要在民間，按禮法還得叫她一聲「娘」，為了替苻堅掃平障礙，還不是由她出面，說殺就殺了？殺個慕容沖，自然也沒什麼了不起。到時報個暴病而亡，賞個風光大葬，連慕容氏也沒什麼話說。只是……
「王公回京後可曾見過太尉？」
王猛正有些出神，聽了這話，忙將心中雜念拋開了，回道：「微臣昨日方才返京，不曾見過李將軍。」
太后微微一笑，道：「那你去見一下罷，他想念你得很。」
話中的太尉、李將軍，便是李威。苻堅篡位時，他與太后一道，貢獻良多。民間有傳言說他與太后本是青梅竹馬，不知是真是假。不過竟有傳言說苻堅是他的種，這便有些天方夜譚了。苻堅本人倒不知道這些流言，對李威尊敬得很。對王猛的重用，部分也是因了李威的舉薦。因而王猛一見李威，便長揖至地，笑道：「數年不見，明公還是這般精神，當真可喜可賀。」
李威擺手笑道：「景略如今已是大秦丞相，再用舊時稱呼，如何敢當？別提什麼明公了，若你瞧我癡長幾歲，叫一聲李兄罷。」一邊往屋裡讓，一邊道：「此番想教景略見一個人。」
王猛也不以為意，往屋內一瞧，登時不解：「李兄這是何意？」
李威卻笑：「景略瞧著，像那人不像？」
王猛這才細瞧屋內的少女，不由吃驚：眉目只有三四分像，可是那神情……
怎麼不像？
目光裡流露的神氣，又有好奇，又有緊張，偏生還努力擺出一副毫不懼怕的模樣，哪裡都像極了當年銅雀台上的大燕中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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