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果真滅了殷、庾二族?」
苻堅撂下手中邊境官員的條陳,無意識地重複著文書裡傳達的信息。
他雖料到桓溫必會藉著這次廢帝事件剷除異己,卻也沒有想到過程會如此的迅速與血腥。殷氏、庾氏都是東晉權貴,人丁興盛,滿門朱紫,一朝盡去,留下的官職空缺與門下勢力,不消說也是落入桓溫之手了。
他一時感慨,本不需要別人答話,但依著往常情形,此時早該有人跳出來說「桓溫狼子野心,擁兵自重,妄想奪權,臣等萬萬不至如此」之類的表忠言辭。不料過了片刻,卻是一片靜默,心內詫異,不由得瞧了堂下的苻氏親貴一眼。好半天,才有東海公苻陽開口:「臣等也有所耳聞。想當初,桓溫能當上晉國駙馬,多得了庾翼的舉薦,不料今日竟絕情至此。」
苻陽是苻堅庶兄苻法的嫡子。苻生為帝時,苻堅是東海王,篡位後自去帝號,改稱大秦天王,其餘爵位各降一級,不久苻法被苟太后賜死,苻堅便令苻陽襲了東海公的爵位。苻法擁立有功,事後卻被賜死,苻氏親貴雖然明裡不說,暗裡卻頗有微詞,少不得說什麼「翻臉無情」、「忘恩負義」,這時聽苻陽的話似乎意有雙關,不由得全都臉色煞白。
苻堅眉毛一挑,片刻間卻又朗聲笑道:「你對晉國舊事倒是知之甚詳,真是難能可貴。」
苻陽臉色一變,正待再說,一旁的苻融趕緊起身賠笑:「陛下廣修學宮、重文好學,我等身為臣子,豈敢懈怠?這些日子,不光苻陽,連臣也自覺學問精進了不少哩!」
苻堅素來愛重這位幼弟,看他嬉皮笑臉地插科打諢,心裡失笑,臉上卻假意皺眉道:「是是是,朕曉得你是苻家的大才子,不用整天到朕跟前賣弄。哪天惹得朕煩了,打發你去鄴城鎮守關東六州,換景略回來!」說到最後,到底忍不住笑了。
天王解頤一笑,氣氛登時活絡起來。苻堅原有言在先,今日聚會,不為議政,只為宗室相聚,只管放開了暢談,於是眾人七嘴八舌,有頌揚苻詔文治武功的,有恭維苻融文章出眾的,有嘲笑晉室內亂的,不一而足。這些宗室平日裡大多駐紮在外,因年關將近方才齊集長安,一年難得見上一次,犯不上得罪人,說好話又惠而不費,因此越說越肉麻。當時東晉士人崇尚清談,不敢議政,只好「品人」,苻秦的宗室至親本來最瞧不起這個,無奈個個都不肯服人,不願誇獎別人的政績與軍功,只好效仿東晉士人,不約而同地從對方的相貌著手,你誇我「姿儀魁偉」,我說你「有丞相之度」,好不熱鬧。苻堅含笑聽著,臉上只管淡淡的,倒也瞧不出喜怒。
恰好此時慕容沖捧了一摞表章進來,方才喧鬧嘈雜的東堂登時變得有如曠野般寂靜。苻堅也不理會,只藹然問道:「今日可有什麼緊要的表章?」
慕容沖先是搖頭,驀地卻又點頭道:「尚書省的大人並沒有說。不過冀州牧上了一個表章,不知道是不是緊要的事。」
王猛上了表章?
眾人聽了均是一愣,都有些面面相覷。不怪他們驚訝,王猛與苻堅,雖然相隔兩地,書信往來卻勤。早有宮人私下笑談:再怎麼天下太平,苻詔也能想到許多事要與王公商議。哪天的信若是薄了,沒有別的,一準是苻詔一時思路不暢,過個半天便會有第二封書信要交給前往鄴城的信使。這話雖略誇張了些,與實情倒也相距不遠。要說王猛有什麼事非得鄭而重之地專門上個奏章,眾人一時還真想不出來。
苻堅聽了也是一怔,道:「念……」他原想令慕容沖如往常般念給他聽,轉念一想卻又改口:「拿給朕看。」略翻了翻,突地失笑:「去找你們梁大人來。」見慕容沖奉命離了東堂,方才回顧眾人道:「景略向朕告病,要辭了這關東六州都督。」
他話猶未落,苻融詫異接口:「西山圍獵時瞧著還好哇!」
裝病!
在場的苻氏親貴心底不約而同地冒出這兩個字。
可他們不敢在苻堅面前多說。如果說商鞅的威信是通過城門的柱子樹立的,那麼,王猛的威信便是通過宗室貴戚的人頭與鮮血樹立的。為了幫王猛立威,大秦天王曾殺了軍功纍纍的姑臧侯樊世。這事雖已過去十多年,可誰又能忘記了?於是人人眼觀鼻,鼻觀心,個個都擺出一副老僧入定的樣子,任憑苻堅的目光逡巡了幾圈,只不發一言。
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苻堅沉吟片刻,突地開口:「行唐公苻洛,你怎麼看?」
苻洛是苻堅的堂兄弟,也是苻氏親貴中最驍勇善戰的將領,見叔父與兄弟們都默不作聲,他也學著微閉雙目、一聲不吱,猛然間被苻堅點到名字,一臉的錯愕,半晌才吶吶道:「臣愚魯,見事不明,不敢胡言亂語。」
苻堅失笑:「果然都長進了,苻洛說話一向直來直去,如今也拽起文來了。」見苻洛面紅耳赤,卻又笑罵:「還不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難不成還等朕三催四請麼?」
那幾句文縐縐的話,本來就是幕僚事先教的,這時聽苻堅這麼一說,苻洛登時嘿嘿一笑,道:「我們老粗,不學幾句酸文,怎麼敢來長安見陛下?」這話真是說到好幾位苻氏親貴的心坎裡去了:苻堅仰慕漢化,不僅族中子弟全部被令入學,連這些已經成年的宗室也不放過。他們打小挽弓射箭,十幾歲就隨軍征戰,不少人砍過的腦袋也比認識的字多,一個個都是苦不堪言。偏偏苻堅威權日甚,眾人不敢造次,像苻洛這樣臨時抱佛腳的絕不止一個兩個,因而臉上都有些訕訕的。
苻洛看苻堅滿臉笑容,心下一寬,咧嘴一笑,痛痛快快地說道:「陛下既讓我說,我就說。照我看,王猛此舉,跟我屋裡頭的那些小妾也差不了多少。那幫婆娘,三天兩頭的,不是這個頭疼,就是那個腦熱,裝模喬樣,不過是試探自己在我心裡的份量罷了。」
苻堅聽他說得不雅,皺了皺眉,道:「你是說景略以退為進?」低頭沉思了一會,方才半笑不笑地問:「依你,又當如何?」
苻洛大大咧咧地一拱手,回道:「要依我,陛下只有兩個法子。要不就依了王猛心裡的念頭,召他回京。王猛位列三公,陛下暫時省心。要不就准了王猛自己的表章,撤了他的關東六州都督。少了他,這關東六州還守不住了?」他本還待往下說,突覺苻堅目光一跳,心下惴惴,嘴裡不免囁嚅,住口不說了。
苻堅靜默半晌,低聲自語:「免了王猛的關東六州都督……」反覆幾遍,突地振衣而起,疾走了幾步,目光炯炯地盯著一干苻氏親貴,問道:「你們都和苻洛一個意思?」
王猛權重一時,苻氏親貴大多不滿。苻堅厲聲反詰,無奈這幫宗室打定了主意: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個個裝聾作啞,只不發一言。
苻堅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腔憤怒,愈燃愈熾,哼了一聲,正待發作,恰逢慕容衝進來,躬身回報:「門下省侍中梁讜與冠軍將軍慕容垂殿外候見。」
西晉改漢代的侍中寺為門下省,選拔貴戚子弟及平民才俊侍從帝王左右,長官為侍中。慕容沖在宮中的地位,論暗裡固然尷尬,表面上卻是堂堂正正得很:正正經經的天王侍從,編入門下省。因而苻堅才會跟他說「你們梁大人」。梁讜**前來,不足為怪。只這慕容垂怎地也來了?苻堅略一皺眉,旋即朗聲笑道:「快一併宣進來。」
小說網(|com|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