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圍獵西山(下)
天光漸亮。
先是東方的天邊透出一線霞光,接著,一輪溫暖而不熾烈的冬日冉冉升起……片刻後,便是紅霞滿天了。
遠處的山巒掙脫夜色,現出連綿起伏的曲線。白日裡的滿目金黃,此時只是深深淺淺的黑,好似潑墨山水。腳下半枯的草結滿了霜,薄薄的一層,踩上去還能聽見細微的聲響。
前方的御帳,片刻前還是烏沉沉的,突然間就透出燈燭的光,亮得發白,隱約可見裡頭人影流動。
苻融加緊腳步,到了跟前,正見尚衣的內侍魚貫而入,本想跟著進去,不妨斜下裡躥出一個人,極恭敬地說:「陽平公稍候,奴婢這就為您通傳。」
這條規矩倒也新鮮。
苻融與苻堅一向關係密切,平時說見也就見了,從不曾等著傳見的。再往前幾年,苻融還小的時候,就是直闖苻堅寢宮,也不是沒有過。這時聽見這條規矩,不禁有些**:「是哪位娘娘在帳裡麼?」
宋牙失笑,隔了半晌,方才遲疑著低聲回道:「不是娘娘……可也差不多。」
苻融聽他語焉不詳,倒有些糊塗了,正要追問,突然倒抽一口冷氣,心裡已然明白過來。隱隱覺得有些頭痛,問:「這兩天誰來了都得先通報麼?」
宋牙聽了一呆,旋即「撲通」跪倒,誠惶誠恐地回:「奴婢有幾個腦袋,敢專和陽平公為難。實在是苻詔剛來時便說了,無論什麼人,進御帳都得先行通報。奴婢萬萬不敢扯謊,求陽平公明鑒!」他是苻堅身邊的人,本來誰見了都禮讓三分,可苻融是太后幼子,人長得好,學問也好,性情又溫文,平日裡極得太后寵愛的,要是把這人得罪了,他還能有活路麼?
他心裡忐忑,語聲便有些發顫,苻融聽他像是嚇得狠了,雖然心裡煩惱,還是不由失笑,伸手去攙:「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便煩請通報一聲罷。」說著往後退了幾步,見宋牙進去了,方才無聲地長歎了口氣。
過了一會,帳幕一掀,苻融側身進去,一時間便覺得冰火兩重天。外頭天寒地凍,裡頭卻是溫暖如春。炭火「嗶嗶剝剝」地烤著,一室的暖意融融。他既知慕容沖也在,一時便不敢抬頭,趨前幾步,正對著御榻方向跪拜請安。卻聽前方突地人聲嘈雜,身後還傳來苻堅的笑聲:「博休,朕在這裡。」
一時詫異抬眼,前方早已跪了一地的人,都是些宮人侍女。原來苻堅早已穿戴整齊,這些宮人侍女正在侍候慕容沖穿衣,綁頭髮的綁頭髮,繫帶鉤的繫帶鉤,撫平袍角的撫平袍角,冷不防的眼前卻跪了大秦天王的嫡親弟弟,一時驚慌失措,靈醒得快的,全都跪下了。綁頭髮的宮侍因被擋住了視線,一時便沒發覺,等聽見聲響,已經晚了。手裡握著一縷頭髮,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突然發覺……
慕容沖也還站著。
大約是年少渴睡,一臉迷迷糊糊的樣子,搖搖晃晃地站著,全不知眼前跪著苻融,更遑論回禮了。
小宮侍有些著急,推了推他,又不敢用力,自然是什麼反應也沒有。一發恨,索性拍了拍他的臉,慕容沖似乎有所察覺,嘴裡結結巴巴地咕噥了一句,宮侍剛鬆了口氣,過了片刻才發覺這人只是說夢話而已,全然沒有清醒的樣子。
苻堅看著直笑,等笑完了,才出聲指點這個急得可憐的小宮侍:「之音,拿塊熱手巾來。」一邊回頭給苻融賜座,有些詫異地問:「博休今天怎地來得這麼早。有要事麼?」
苻融謝了座,笑:「要事倒是沒有……臣弟今日受人所托,代王景略向陛下告假。」聽苻堅「哦」了一聲,便又解釋道:「昨日王公看見一處泉眼清澈可愛,起了雅興,說是要學王羲之曲水流觴,一時高興……這會兒王公還宿醉未醒,王家人說今天恐怕起不來了。」
王猛雄才偉略,器量弘深,只恨酒量與器量不稱,幾碗就倒。一念及此,苻堅直想笑,勉強忍住了,說:「你們倒會找樂子。只景略怎地就喝醉了?」
苻融也笑:「本來是不會醉的。後來不知道是誰多喝了兩杯,說什麼酒杯太小,漢人喝酒太也小家子氣,非要換成大碗才夠盡興,王公拗不過,所以就醉了。」
苻堅聽了,笑不可抑:「我就知道是這幫粗人使的壞。非得把這等雅事也給糟蹋了。」見慕容沖已經收拾停當,過來請安,一邊起身,一邊隨口議論:「漢人習俗固然有趣,不過咱們氐人,也自有咱們氐人的樂子。打獵放鷹,一來自在快樂,二來,圍獵與作戰極為相似,也是不忘戰備的意思。」又轉臉跟慕容沖說話:「這會兒可醒了?」
說完又笑。
慕容沖卻不知道有什麼事這麼好笑,苻堅這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只答了個是,不再說話。
苻堅也不理論,只笑了笑,道:「今日行圍,你隨朕一起去。」
慕容沖那日被苻暉甩了一記耳光,當時也沒怎麼樣。不想到了夜間卻漸漸青腫起來,實在難看。其實圍獵作戰,免不了磕磕碰碰的全是傷,更何況不過傷及皮肉而已,苻堅原也不怎麼在意,但看慕容沖見人的時候表情著實難堪,也就不為難他隨行在側。這時瞧他臉上的痕跡已經極淡,便又想帶上他。
苻融跟著苻堅起來,聽到此處,微微動彈了一下子身子,卻始終沒說什麼。昨日慕容沖從灌木叢中跳了出來,形跡極其可疑。可苻堅什麼話都沒說,輕輕易易地就放過了,顯然是不打算追究這事。他雖然不便多說,心裡畢竟不安。
三人出了大帳,外頭候著的人一擁而上,苻堅正要上馬,不防有人衝了出來,迎面就跪:「陛下,臣有話要說!」
苻堅有些意外,他記心好,見過的人多半都能叫出名字,這人卻實在面生,想了半天,方才有些遲疑地問:「你是……樂官王洛?」見那人點頭應承,心中卻是更加的意外:樂官,又能有什麼話,非得當眾攔馬說了?臉上卻是半點聲色不露,只是有些茫然地笑:「你有什麼話?」
王洛抬起臉來,瞧了苻堅身後的慕容沖一眼,方才收回目光,直言勸諫:「陛下身繫天下安危,如今卻貪圖嬉游,久獵不歸,一旦有宵小之人圖謀不軌,陛下又如何對得起太后,如何對得起天下?」
王洛說得聲色俱厲,苻堅一時便有些發懵。他雖然以寬仁待下聞名,其實論性情並不算好。年輕的時候,還曾經在朝堂上對詆毀王猛的臣子拳打腳踢。不過因為志向高遠,比照著古時明君的標準,躬省自身,慢慢的也就越來越會克制自己的性子。只是被一個賤之極矣的樂官這麼當眾奚落,卻實實在在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偏生王洛這話又說得十分義正辭嚴,教他做聲不得。一時之間,倒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好半天才聲音極怪地笑了笑,也不說怎麼處置王洛,拂袖回帳。
眾人聽裡面乒乓有聲,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被砸了,料想此時只有王猛才能平息苻堅的怒氣,早有人飛奔著去找。
苻融帶頭跪在外面,不敢說話,可也不敢離開,看王猛來了,方才鬆了口氣,將經過略說了說,低聲笑道:「方纔帳內乒乓之聲不絕於耳,真是奇怪,平日裡倒沒覺得御帳裡的擺設有這麼多。」
王猛聽了,眼裡隱隱泛出笑意,當下也不及細說,疾步入帳,果然看見地上一片狼籍,中間立著的柱子還被砍了幾道深深的印子,想來是苻堅拿柱子當王洛出氣給砍的,也不敢笑,只跪下請安。
苻堅正站著,聽了略一怔,轉身將他扶了起來:「景略怎地來了?不是向朕告過假了麼?」
王猛看他氣得很了,原以為今日之事斷難善罷干休,這時聽他說話還是往日的聲氣,登時放下了大半的心,笑道:「本來是喝醉了的。但醉中聞說陛下又得直臣,大秦又得良吏,怎敢不來恭喜陛下?」
苻堅略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景略知道了?」略頓了頓,皺眉笑道:「雖然是金玉良言,到底匹夫可恨,出言不遜。」話裡說王洛是匹夫,自然是極不客氣的,不過眼裡卻隱隱現出讚賞之意,又過了片刻,突然失笑。
王猛見了放下心來,隨口玩笑道:「陛下這是在教臣日後檢點言辭,微臣謹尊聖旨。」
苻堅一時忍耐不住,哈哈大笑:「景略若能如此,朕實在喜出望外。」
次日,苻堅駕返長安,王洛獲賜帛一百匹。自此以後,終其一生,大秦天王不復行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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