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苻堅率文武大臣前往西山御營。
西山,顧名思義,位於鄴城以西,坡勢平緩,環抱大片平原,又兼水草豐美,自古便是天家行圍之地。當日一代梟雄曹操也曾在此策馬逐鹿,呼嘯山林,最後長眠此地。城裡鄴宮的主人不知換了幾個,這裡卻一如往昔,一樣的物產豐饒,一樣的景色壯美。
真的是壯美。
鄴宮也是美的,然而高高的宮牆阻斷了人的視線,極目遠望,眼前只有漫長的丹陛通向巍峨的宮殿,天地間充斥著令人窒息的威嚴。
然而這裡就不一樣了。
苻堅到時,西山早已準備停當。時值十月,原野上的草大都枯了,在陽光下閃耀著一眼望不到邊的黃。雖有丘陵,起伏卻極柔和,好像最柔軟的毯,溫柔地鋪伸開去,直至與藍天相連。丘陵上有大片白樺,密密麻麻地擠挨著,銀白的樹幹上搖曳著片片黃葉。如同海上觀日出,滿目的金光跳躍。而那些以御帳為中心,漫山遍野地架設著的白色營帳,就好像天上的白雲飄到了地面一樣。天地遼闊,一望無邊,而色彩又那麼簡單,藍天白雲,地上一片金黃,讓人心胸為之一廣。
苻堅看得心曠神怡,突然玩心一起,拿馬鞭朝御營前方空地一指,對扈從身邊的貴戚子弟大聲喊:「大秦的勇士們,瞧見那裡沒有?今天若有人贏得了朕,先跑到那兒,朕重重有賞!」說著揮鞭策馬,疾馳而出。慕容沖等數十名親隨侍衛見狀,立時緊裹著跟上,一時便是塵土飛揚。其他人不敢和天王爭輸贏,不過彼此間的輸贏卻非爭不可,等苻堅幾人出了五六十步,全都一擁而上,你爭我搶,各不相讓。因所用馬匹俱為神駿,雖然人數不過數百人,氣勢卻直如千軍萬馬一般。
此次與圍的宗室子弟中有苻堅的兩個兒子,苻丕與苻暉。兩人雖然都是王子,脾氣卻極為不同。苻丕是庶長子,性情沉穩些。苻暉年紀比苻丕小,為人卻極暴躁,爭強好勝,口無遮攔。便連苻堅這個父王,有時都難免被他的「直率」氣得死去活來,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這回太子苻宏留鎮長安,未能與圍,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在眾人面前露個臉,逮著這個機會,豈有放過的?一路氣勢如虎,旁人看他跟瘋了似的,也不敢與他搶道,都避了開去,苻暉因而第一個趕到。隨後便是苻丕、苻融、楊定等人,再往後,其他人也就都到了。
因眾人有意相讓,苻堅早已到了多時,一邊等,一邊同身邊的慕容沖有說有笑。等他們都到了,方才佯怒道:「說好了比誰最快到這兒,個個都躲在後頭,不肯出力。明天圍獵時再要這樣,朕可就要罰了!」
到了傍晚,連同王猛、慕容暐、慕容垂在內的扈從大臣也都到了西山。苻堅瞧不少老臣面露困乏之色,也就不再徹夜狂歡,天剛擦黑就散了眾人,自回御營歇息。
當天半夜,與圍軍隊分為兩隊,出發佈圍。兩隊人馬聽從指揮官居中調度,漫山遍野地撒開網去,然後悄無聲息地慢慢收攏。曙星初現的時候,山谷裡突然號角震天,白樺林中躍出眾多人馬,跟著各隊旗幟的指揮,一路吶喊著壓山而下,直至彼此間密得連隻兔子也跑不出去,方才合圍完畢。
此時天色還早,苻堅才用完早膳,布圍的指揮官便執旗從遠處疾馳而至,在御營旌門前跳下馬,躬身進了裡頭的帳殿,恭恭敬敬地說:「圍畢,請天王獵!」苻堅這才率著眾人前往圍場。按規矩,應由君主先獵。到了那兒,苻堅也不耽擱,逕自策馬入圍,挽弓搭箭,左右馳射,伴著圍觀將士有如山崩海嘯的歡呼,大大小小的獵物紛紛中箭倒地,不一會兒,親隨侍衛的馬上都馱滿了天王陛下的獵物。苻堅一笑收手,策馬馳回臨時辟出的高台,大聲道:「各位愛卿!天高地闊,放獵逐禽,不亦快乎!今日諸卿務必一顯射手,讓朕瞧瞧你們的功夫!」
天王說了這話,隨後入圍的王公大臣都是群情激奮,個個奮勇爭先。苻丕因近來師從名將鄧羌學習兵法,弓馬功夫大有長進,表現尤為突出。苻堅含笑看了片刻,側臉同身邊的慕容沖說話:「鳳皇,你也去。」說完又笑:「只有一樣,可不許給朕這個師傅丟臉。」他為人極為爭強好勝,無奈身為君上,平日裡不好跟臣子爭個短長。慕容沖的射箭功夫是他一手教出來的,這時便希望他表現出色,雖然自己不能下場比試,總算聊勝於無。
慕容沖因在御前侍候,按規矩本不能入圍,聽完不由微微一怔,旋即抿嘴一笑,遵命飛騎而出。到了場中,勒馬盤弓,身姿似極了苻堅。當下連發三箭,竟然全部命中。苻堅遙遙看見,忍不住哈哈大笑,大聲喝彩。慕容衝回頭一笑,旋即揮鞭策馬,朝中箭倒地的獵物疾馳而去。離獵物約有一個馬身的時候,身子猛一伏低,乾淨利落地抄起獵物,如此反覆三次,方才兜轉回來,笑著獻上所獵之物,依舊退回苻堅身後。
傍晚罷圍之後,篝火四起,眾人圍著火堆席地而坐。白日的獵物洗剝乾淨後,用乾淨的扦子穿過,擱在火上烤著,發出「滋滋」聲響,到處都是肉香四溢。只苦了王猛,他雖長於北地,畢竟身是漢人,實在不習慣這種胡人口味,偏偏身邊的苻堅又慇勤得很,不時賜食,正努力下嚥的時候,突見苻丕與苻暉你拉我扯地過來,到了苻堅跟前跪好,笑嘻嘻地說:「父王,兒子們斗膽,想跟您較量箭術。」
苻堅愣了一下,旋即縱聲大笑:「有志氣!不過……」說著故意皺起眉頭,貌似為難地看著兩個兒子:「既是較量,便有輸贏,需得約個采頭才好。這樣罷,若是朕輸了,不拘金刀還是扳指,凡朕身上的東西,隨你們要上一件。若是你們輸了……卻又拿什麼給朕?」
眾人曉得天王在逗他的兒子,一時都是興味盎然。苻丕與苻暉卻真有些急了,聚在一塊嘰嘰喳喳地爭論。苻堅也不催,只是一臉的笑。過了一會,苻丕笑嘻嘻地轉過身來磕頭:「兒子們一身所有,都是父王所賜。若是輸了,只好敬父王三碗酒,恭祝吾王萬壽無疆!」
眾人不想這個王子如此伶俐,滿座驚詫之餘,哄然叫好。苻堅大笑著站起身來,吩咐左右道:「在二百步外立個箭靶,再預備松明炬火。」專事傳旨的侍衛立即飛騎而出,場上一聲接著一聲響起天王口諭:「箭靶二百步,燃松明炬火!」眾口相傳,一時聲音便在山谷中連綿迴盪,遲遲不散。
不一會兒,前方清出一條闊道。兩旁侍衛林立,手中均持松明火把,火勢熊熊,宛若兩條火龍一路向前,將道路盡頭的箭靶照得格外顯眼。
苻堅從力士手中接過平常不用的硬弓,拈起足有三尺六寸長的箭矢,身軀微扭,弓開滿月。眾人只聽「嗖」地一聲,還沒醒過神來,便見長箭在紅心處透靶而出,只餘尾羽在外頭不斷顫動。一時間場上鴉雀無聲,片刻後有擂鼓之聲驟然響起,三軍歡呼之聲,如同勢不可擋的風雷,席捲全場。
苻丕與苻暉相顧咋舌,便想認輸。苻堅見狀莞爾:「朕半生戎馬,哪能當真跟你們比試。」略一沉吟,指著遠處箭靶道:「往裡移一百步。」說罷回轉頭來,笑道:「丕兒方才行圍時射得極好,朕都瞧見了,心裡很是喜歡。暉兒與慕容沖年紀彷彿,高矮也差不太多,不如你們二人較量一番罷,朕在一旁看看。」又拍了拍慕容沖的肩膀,低聲笑:「可不許輸了。」
苻暉隱約知道紫漪宮裡頭的曖昧,不願與孌童較射,可父王的命令不敢不聽,只好一臉忿忿地上前,也不等什麼號令,舉手便射。眾人先是一愣,接著紛紛低頭。與圍之人大多弓馬嫻熟,箭剛離弦,眾人便瞧出了必是脫靶無疑。一時氣氛驟然凝重,誰也不敢抬頭看苻堅的臉色。
苻堅見了先是愣住,接著怒不可遏。苻暉不願遵從命令的意思表示得這麼明顯,簡直就像存心讓他當眾難堪一樣。忍了又忍,方才轉臉望向慕容沖,說的話像是從牙齒縫裡往外擠的,一字一頓:「你去!」
一旁的苻融、王猛、慕容垂都是緘口不言。三人中數王猛最鎮定,不管是苻暉還是慕容沖,都與他無關,因而他壓根兒什麼都沒想。另外二人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只恨不便開口說話。苻融心裡埋怨苻暉不識大體,只是這話這時卻不能說,說了就是火上澆油。慕容垂更是急得恨不能上場對慕容沖耳提面命。苻堅已是一臉怒色,若是慕容沖射中,恐怕他惱羞成怒,真會責罰苻暉。這苻暉雖是庶子,卻討太后的喜歡,舅舅又是朝中重臣,若是他因為與慕容家的人比箭輸了受罰,這帳還不是全記在慕容氏的頭上?可慕容衝要是學苻暉,隨手射個脫靶,恐怕苻堅也不會放過他。慕容垂這會兒心裡是七上八下,一點信心也沒有:這侄子從小被嬌慣壞了,做事從來都是衝動而不計後果。有次跟兄弟們鬥雞輸了,受了嘲笑,他當天晚上就摸黑把宮裡的鬥雞殺了個精光,第二天宮人瞧滿地的雞毛與血污,嚇得以為鬧鬼。這樣的性子……他怎麼能放心?
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數千雙眼睛齊齊鎖住場上的慕容沖。眾人只盼他箭術越差越好,偏生這世上的事,怕什麼便來什麼——那慕容沖身軀一扭,運力開弓,整套動作明快流麗,若非氣氛凝重,當真是賞心悅目之極。眾人心下一沉,便聽「奪」地一聲弦響,箭矢劃破無數目光,挨著箭靶堪堪飛過,竟然又是一個脫靶!
接連脫靶,本來是一件掃興之極的事情。然而這個脫靶出乎意料而又理所當然,大秦諸臣人人如釋重負,重新露出笑容。只苻暉一人,非但不喜,反而勃然大怒,幾步衝上前去,二話不說,「啪」地伸手就是一記耳光,又快又重,直打得慕容沖眼冒金星,幾乎站立不穩。還沒反應過來,又聽苻暉暴跳著尖聲怒罵:「呸,你是什麼東西,誰要你讓?!」他瞧得清清楚楚,方才慕容沖本來瞄得極準,臨松弦時卻將弓箭往上一抬,這才射空了。他,苻暉,大秦天王的兒子,居然得接受一個孌童的恩惠,這是多大的羞辱!
變故陡然而生,人人都是措手不及。慕容沖霍然回頭,眼裡有寒光一閃而過,苻暉心下一驚,正要呵斥,慕容沖卻立即收斂了,「撲通」一聲雙膝跪倒,語氣恭謹地回道:「殿下教訓得是。」主人教訓奴才,不管對也不對,奴才總要先說打得好、打得妙,才能委婉辯解。他本來想說脫靶並非自己有意欺哄,實在是學藝不精之故,剛要開口卻突然想到苻暉也是脫靶,這不是越說越糟麼?一時張口結舌,只得默然垂首。
眼見慕容沖謙卑至此,除慕容垂面無表情之外,慕容暐及其他鮮卑人都低了頭不忍再看。往日飛揚跋扈的中山王似乎正在一點一滴地離開這個軀體,留下的只是絕望認命後的婉孌柔順。
苻暉還待再罵,苻丕已然衝上前來,拖他跪倒在地,一面叩頭,一面求饒:「父王,弟弟年幼不懂事,求父王不要生氣!」
苻暉消極怠命,原就讓苻堅生氣。這會兒一通折騰,苻堅更是氣得不得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咆哮:「苻暉!你是我的兒子,竟然連一個百步之外的箭靶也射不中,不嫌丟人,還敢鬧事?」
苻暉年紀不大,氣性不小,一挺胸一揚脖:「輸了我認,誰要他讓?」
苻堅萬沒想到這小畜牲居然還敢頂嘴,登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脾氣向來是外圓內方,對自己兒子最是苛刻的,這時被氣得臉上紅一陣青一陣,嘴裡哆嗦半天,才喃喃一句:「好畜生!」手上漫無目的地一陣摸索,猛然間「啷」地一聲將佩刀抽了出來!
天王竟然要為一個鮮卑人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苻堅對鮮卑人的寬容,本來就激起了許多氐人的不滿,這時眼見如此,更是群情激昂,只敢怒不敢言罷了。
偏苻暉還就不服這個軟,倔頭倔腦,只管直著脖子大叫大嚷:「今天就是殺了兒子,兒子也是不服!」
苻融眼見苻暉越說越不像話,趕緊起身拉住盛怒的苻堅,一邊求情,一邊回頭喝斥:「別人讓你,那是他懂禮節、識大體。你倒有理啦?」又對慕容沖說:「不干你的事,你起來。」
慕容沖便也依言起身,對著苻暉微一躬身,默然退回苻堅身後,行動間鎮定自若,舉手投足,全是少年乾淨有力的漂亮。
苻堅方才氣得糊塗了,被苻融阻擋片刻,神智漸漸清明,雖然兒子不爭氣是讓人惱怒,可這份血性和倔強,倒也不是毫無可取之處,怒意稍緩,將佩刀插回刀鞘:「滾下去,以後幾天的行圍,你也不必參加了,給朕呆在營帳裡反省思過!」
這處罰說重不重,說輕可也不輕,堂堂的王子殿下,被父親關在營帳裡,眼巴巴地看著人家歡聲笑語地行圍打獵,自己卻不能參加,這是什麼滋味?苻暉直眉瞪眼地還是不服,苻丕趕緊一手摁了他的腦袋謝恩,一手摀住他的嘴巴,連拉帶拽地拖下去了。
事情有驚無險地順利解決,大家都大鬆了一口氣。只王猛悵然不樂,卻也沒說什麼:慕容衝向苻暉微一躬身的剎那,目光冰冷如劍,那幽黑的瞳仁裡,是否掩藏了最刻骨的怨恨?這十三歲少年的偶然一瞥,竟然令見慣沙場殺伐的自己無端地感到一陣戰慄,難道真是自己容不得慕容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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