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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舊) 第二十二章 《出獵》 文 / 四海無人對夕陽

    同是九月,洛陽尚有幾分暑熱,長安卻已是滿目蕭瑟。秋風挾裹著絲絲寒冽,灌過紫漪宮的竹林,發出急如密雨的「簌簌」聲響。

    慕容沖一手握著彈弓的弓柄,一手開弦,微瞇了眼,屏氣凝神地比著假山上的一處孔眼。因著有風,假山上的竹影瞬息間變幻萬千,到處明明滅滅,了無止歇。那孔眼原該是靜止不動的,這時也似乎調皮起來,同搖曳不定的竹影一道,忽而往左,忽而往右。

    慕容沖心底焦躁,臉上便帶出不耐煩的神氣。他原來身份貴重,事事順心遂意,性子一向驕躁。要擱在一年前,這般惱人的竹子,憑誰種的,也早就讓中山王喊人砍得一根不剩了。只是……

    一年……

    僅僅過了一年……

    竟然已經過了一年!

    心下一慟,千種萬種的思量一齊翻湧而上,龐雜無端,稍縱即逝,到了後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了什麼,只是不知所措的茫然。不敢多想,不敢深想……收回心神,專心致志地瞄著那個在明滅不定中有些游移的孔眼。嘴角一抿,手上一鬆,銅製的彈丸在空中劃出一道耀眼的金色光芒,卻沒命中,「叮」地一聲打在岩石上。

    他練了半天,卻是屢射不中,不由懊惱萬分,又恨又氣地將彈弓摔到地上,使勁踩了兩腳,便要踢開。

    「撲哧!」

    有宮侍忍耐不住,輕笑出聲。趕緊收斂了,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這小公子一直淡淡的,喜怒哀樂都像浮光掠影,輕忽而流於表面,此刻臉漲得通紅,氣鼓鼓的像只青蛙,倒有幾分活潑的可愛。

    笑他是不敢的,眼前的小祖宗自打從洛陽回來,就一直在紫漪宮裡養病,說是淋雨受了風寒。好端端地卻又淋什麼雨?他們想不出緣由,也不敢猜。只瞧見苻詔賞了一堆東西,慕容氏也送了一堆東西進來,這人只是道謝,收了,卻也不怎麼歡喜。還是宋牙知機,找了一把晉國高門子弟時興玩的彈弓給他,正是這個歲數的少年會喜歡的玩意,他果然有興趣。只是……

    慕容沖於彈弓一道不說笨之極矣,也算毫無天分。一大早練到現在,宮侍的眼睛也看花了,卻還是一次也沒命中。

    他們不敢嘲笑他,無奈人想笑的時候,肌肉一抖一抖的最難控制,正在忍笑忍得辛苦,便聽身後一陣朗聲大笑,卻是苻堅從竹蔭處轉了出來,滿臉笑容地對著慌忙伏地的眾人略一擺手:「都起來罷。」瞧了餘怒未消的慕容沖一眼,又是一陣開心的大笑:「男兒便當彎弓搭箭,彈弓玩得不好又有什麼值得生氣的?」話畢,側臉對道:「取朕的弓箭來。」自己卻站在太陽底下與慕容沖閒話。

    過了片刻,御弓呈上,苻堅往大拇指上套上扳指,見場地逼仄,略一皺眉,卻又不想興師動眾地前往演武場。一旁宋牙早有準備,往身後一做手勢,數只蒼鷹騰空飛起。苻堅微微一笑,搭弓拈箭,三尾白羽破空而出,身法嫻熟之極。眼看三點黑色應聲墜落,紫漪宮中頓時歡聲雷動。

    慕容沖病癒後變得越發沉默,便是在苻堅面前,也常常只是一抿嘴角,笑意萬分勉強地爬到臉上,須臾便消失不見,這時倒看得津津有味,滿臉心嚮往之的樣子。苻堅見他兩眼放光,便如寶石般熠熠生輝,一招手將他叫到跟前,遞過弓箭:「你來!」

    慕容沖愣了一下,看了裝飾富麗的御弓一眼,遲疑著不敢接。苻堅卻硬是塞過,命他射那假山上的突起。鮮卑人騎射立國,慕容沖六歲便開始學習騎馬射箭。只是他身份貴重,侍衛們哪敢真的上來指手劃腳?略略提點一二,剩下的就是喝彩叫好,就算連發不中,也有人打圓場,說是年小力弱,長大了自然百步穿楊。苻堅瞧他射箭的身姿乍一看有模有樣,仔細看來卻是破綻百出,便將他的身子扳正了,又點撥幾句,命他開弓射箭。

    苻堅所用之弓,弓弦較粗。慕容衝出了死力,也只開了一點點,然而射不遠處的突起已經綽綽有餘。一鬆手,一聲弦響,只見箭羽挨著那突起堪堪飛過,雖然還是未中,比方才使用彈弓時卻是像樣了許多。苻堅見他領悟得極快,也是欣喜,笑道:「這就有點意思了。不過,不射活物練不出好箭法。朕過幾日要去鄴城西山圍獵,你也隨行罷。」

    天王出獵,儀仗拱衛連綿十數里,各式傘、蓋、旗、扇、纛繽紛耀眼。鑾駕所經之處,黃土壅道,錦障遮街,走走停停,十月初方才到了鄴城。鎮守鄴城的王猛率眾出城相迎,兩人才一照面,苻堅便笑逐顏開地跳下馬來,將趕上來要跪倒叩頭的王猛一把攙住了,君臣相見,著實親熱非常。

    寒暄一陣,王猛陪著苻堅一行入了鄴宮。川流不息的侍女下人,送上酪漿和精緻的各式點心,苻堅隨手拈了一塊細品,覺得滋味尚可,便吩咐分賜眾人。慕容沖也領了一塊,嘗了嘗卻是萬分熟悉的味道,嘴裡發苦,臉上只不動聲色,隨著眾人小口小口吃完了,又面無表情地回到苻堅身側垂手侍立。

    苻堅卻不忙著吃喝,對著坐在下首的王猛笑問了幾句,得知燕地諸事漸上軌道,六州郡縣地方官的選拔,也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說不得又大大地誇獎了一番,接著又要賞賜,王猛自然遜謝如儀。

    過了片刻,晚膳也排了上來。王猛見苻堅吃得香甜,自己只揀清淡的時令菜蔬略嘗一口相陪。驀地覺得衣袖被人拉了一拉,不動聲色地微一側首,看了身側的人一眼。

    坐在王猛身側的,正是陽平公苻融,字博休,苻堅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為人聰辨**,文武出眾,善斷疑獄,跟王猛最相親厚的,這時朝苻堅方向努努嘴,雖然默不做聲,眼裡卻全是煩惱。

    王猛沿著苻融示意的方向覷眼望去,正見苻堅側了身子和一名侍衛說話,臉上神情,竟是出乎意料的柔和。然而天王略微偏愛一個侍衛一些,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苻融見王猛沒有瞧出異狀,低聲歎氣:「景略遠在鄴城,自然不曉得宮闈密聞。這名侍衛……唉,景略是否覺得有些眼熟?」

    方纔那侍衛微微俯身聽苻堅問話,王猛還真沒留意他,聽苻融這般說了,便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恰好侍衛這時抬起臉來,王猛看了一眼,心裡「咯登」一下,差點驚呼出聲。這少年臉上的神情,由一年前色厲內荏的囂張,變成了此刻沉靜內斂的隱忍,臉色蒼白了許多,越發透出瞳仁幽幽的黑,那分明是曾在銅雀台上偶遇的前燕中山王、大司馬,前燕皇帝的嫡親幼弟慕容衝!

    身邊的苻融還在絮絮叨叨地述說:「唉,這慕容沖才到了長安,苻詔便降旨收入宮中恩養,和他姊姊前燕清河公主一起入了宮。後來宮裡頭傳出閒話,說是龍陽之寵更甚於巫山**,朝臣們私底下就議論開了。前一段聽說那個姊姊病得一塌糊塗,臥床不起,可苻詔還是只在那兒留宿,群臣們都說,都說……」

    王猛見他犯難,一笑從容接口:「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苻融微微歎氣,低聲責怪:「景略,你怎麼還笑得出來?這幾天長安城裡連市井坊間也唱開了,說什麼『昔住鄴宮裡,今入長安城。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你聽聽,這像什麼話?」

    王猛一直與長安諸公有著書信往返,但只限於議論朝中大事,這些街頭巷議,倒不曾聽說。他雖然是漢人,為人卻不拘小節,對這些議論,反倒不如漢化頗深的苻融介意。這種風流韻事,歷朝歷代,比比皆是,如今男風蔚然,苻堅雖然行事略微欠謹慎了一些,比起晉國皇帝,連皇子也說不清是皇帝還是孌童的種,卻又好得多了,於是微微一笑,不著痕跡地拿筷子指著慕容沖,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如之奈何?」

    苻融本來想請王猛出面諫正,見他不以為意,頓時話語為之一噎,默然順眼望去,正見慕容沖微側了臉回答苻堅的問話,言語之間,低眉淺笑,便似珠玉在堂,朗然生光,那風姿真說得上「和顏善笑」、「顧盼便妍」。他自己一向以「魁偉美姿度」見稱,這時也不由得目眩神移,只好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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