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是否早已注定了結局,不可更改?
而之前那麼熾熱的奮鬥,那般卓絕的堅忍,是否不過是最終破滅前徒勞無益的掙扎;那些起起落落,悲歡離合,是否不過是為後人演繹了一段傳奇,然後,盡付雨打風吹去?
段隨、韓延帶兵闖入殿中時,已是黃昏時分。微涼的晚風,穿過東堂的簾幕,將香爐中裊裊上升的青煙吹散。案上的紅燭「啪」地爆了一個燈花,照亮了正在斟酒的西燕君主,慕容沖。
十幾年前,前秦君主苻堅寵冠後廷的婉孌幼童,如今已經年近而立。褪去了少年意氣,目光不再明澈如水。他不曾變老,他只是憔悴。不過……
好比一顆明珠,年歲久了,不再有往日的耀眼,卻還隱約透著光彩。比如現在,他伸出手指,輕輕將面前的刀鋒推開,然後,抬頭:「段卿,你想弒君?」
刀離他只有尺寸之距。
雪亮的刀光下,他的眼睛在暗室中折射出少年時代才有的清亮,咄咄逼人地盯著段隨。目光裡含意不明,不像威脅,也不像求免,竟令段隨一時說不出話來。慕容沖看看他,又看看韓延,突然就前仰後合地笑得喘不過氣來,嘴裡斷斷續續地說:「想我這一生……」
……
公元370年的中國大地,天下三分,東晉苟安江左,前秦與前燕逐鹿中原。這個局勢,很快就會改變。農曆12月,前秦王猛率軍圍困前燕都城—鄴。
時年十二的慕容沖是前燕中山王。在這個即將覆滅的國家,他是身份最貴重的宗室子弟。太后幼子、皇帝的嫡親弟弟,出生後不久便受封中山王,十歲加領大司馬,從此位列三公,名義上統帥前燕的全部兵馬。
然而,時至今日,這個顯赫的官職已經毫無意義。就在數天前,前燕的三十萬大軍,已被王猛指揮的六萬秦軍一舉擊潰。大燕男兒的鮮血,染紅了潞川一帶。
時年二十的燕國皇帝慕容暐,此刻正在銅雀台上負手而立,俯視著腳下遮天蔽地的秦軍大營。
不同於身後鄴城的死寂,遠道而來的秦兵在軍容嚴整中洋溢著輕鬆與興奮,北風裡隱約捲裹著秦地的歌聲。因是傍晚,城下錯落著升起青煙。那是秦軍的炊煙。若有若無的煙霧在漸深的夜色中盤旋上升,瞬間變幻萬端,漸漸變濃,直似要將鄴城吞沒一般。
「臣伏乞陛下速起鑾駕離京!」
眼見皇帝在城破前夕還不知所謂地對花垂淚、見月傷懷,時任太傅的皇帝三叔、前燕上庸王慕容評早已在心中暗暗痛罵,重重地喘了口氣,才道:「陛下!現在天色已晚,正好上路。護從隊伍也已在銅爵園中候了多時了。」
慕容暐長歎一聲,終於回頭,聲音卻是出乎意料的瘖啞:「太傅,朕此番離京,不知幾時才能回來了!」
這個不知輕重的娃娃!
慕容評焦灼地看了一眼天邊漸漸上升的月亮,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中的火氣,安撫著說道:「陛下不必傷懷,此行不過是暫時北狩,要不了幾日,自然打回鄴城來。」
慕容暐看了他一眼,並不作聲,心中卻是恨極:要不是此人貪鄙誤國,大燕又何至於淪落到如此田地!
燕國三十萬大軍居然敗於六萬臨時拼湊的秦軍之手,主帥慕容評實在難辭其咎。先是不敢與王猛正面交鋒,妄圖憑借地利與秦軍相持,坐等秦人糧草用盡後退兵。秦軍劍鋒所指,銳不可擋,慕容評這對策倒也不能說全然沒有道理。然而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慕容評在潞川避而不戰的時候,竟然下令封山封水。帳下官兵耐不住口渴?一概拿錢帛來買。如此一來,朝廷撥的軍餉,大半倒進了主帥的錢袋。燕國焉能不亡,燕軍焉能不敗?
想到這節,慕容暐只覺得胸中氣血翻湧,良久方才咬牙笑道:「先前太傅也曾經說過秦人不堪一擊,朕只盼這回太傅說對了才好。」
戰事初啟時,慕容暐曾經垂問應對之道,慕容評當時只管大言不慚,說什麼燕國強大,秦國是自取滅亡,想不到皇帝現在提起這茬,當下又羞又愧,老臉便有些掛不住,好半天才直挺挺地一跪,粗聲大氣地回奏:「總是老臣無能,連累陛下此番受辱。只是據老臣推斷,秦軍連日休戰,不外是等待敵酋苻堅親臨。現在休戰多日,苻堅也快到了。陛下,再猶豫就真的來不及了!」說到此處,又重重地磕下頭去,臉上幾乎是聲淚俱下了:「臣伏乞陛下火速離京,以防不測,到了龍城,便是處死老臣,老臣亦不敢怨!」
慕容暐逃亡路上還需借重這位老臣,因而雖然心裡恨極,面上卻是不得不裝出君臣一體的表面和氣,正要頷首應允,遠遠地突然傳來一聲:「三哥不要走!」驚而回視,卻見幼弟慕容沖氣喘吁吁地順著台階跑了上來,大約是匆忙間得到的消息,連衣服都沒換,穿著便服就追了過來,聲音裡急得快要哭了:「三哥不能走!」
他是太后捧在心尖的幼子,從沒人能,也從沒人敢管教他,脾氣自小嬌縱。便連慕容暐有時候實在看不過眼了,背著太后數落他兩句,多半也是被氣個倒仰,這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般慌張,往日的可惡樣子全不見了,只剩下依依的哀告,一時便有些心軟。慕容評卻在旁邊低聲說:「陛下……人多了,只怕……」
慕容暐無奈,只得俯下身去,撫著弟弟的肩膀,放軟了聲音:「鳳皇,三哥並非不願意帶你一起走,只是你年紀還小,行程又凶險……乖乖留在鄴城,留在母后身邊,三哥很快就帶兵打回來,好不好?」
兵?
龍城有兵,東北有兵,可鄴城還能再堅持幾天?
他還能在城破之前回來?
這鬼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慕容沖卻深信不疑,只是想了想,又搖頭:「三哥不要走,你是皇帝啊!」說著,又拿手指著慕容評,道:「讓他去,是他打輸了,就該他贏回來!」
這話說得天真,慕容暐與慕容評幾乎失笑。為了避免徒擾人心,傾國而出的燕軍在潞川慘敗的消息,皇帝極力隱瞞,許多宗室及大臣只是隱約聽到一點風聲,並不知道詳情。尤其是慕容沖,年紀還小,雖然擔著大司馬的名,其實並未接觸軍務,也不知道燕國隨時都是覆亡在即。慕容暐也不跟他細說,只道:「如此軍國大事,你當是小孩子過家家麼?還不退下!」
這話說得聲色俱厲,慕容沖一時怔住。慕容暐料想幼弟心中覺得哥哥膽小怕死,捫心自問,自己卻也答不上來,於是乾脆不說話,只冷冷地拿眼瞧著慕容沖,看他臉上又是驚駭又是詫異,慢慢地現出又是失望又是憤怒的神情,本以為這個被嬌慣壞了的弟弟便要開始歇斯底里、大吵大鬧,不想慕容沖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倒沉靜了,只深深地低下頭去,默默地退至一旁跪下了。
慕容暐微微有些詫異,卻不及細想,眼看慕容沖終於不再阻攔,便與慕容評一道拂袖而去,再不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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