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沖攜流光入府的時候,可足渾翼與高蓋已經從小廝嘴裡探得了大致的情形,原以為會做下這等事體的必是一個性格潑辣的女子,不想隨慕容衝進門的卻是一個舉止溫文的人,瞧眉眼也說不上多美,站在慕容沖身邊更是淡得好似一杯白水,不由得暗暗稀奇。再看慕容衝倒像是真的喜歡得厲害,一邊陪她慢慢往裡走,一邊還頻頻回頭瞅著她笑,一副「夫復何求」的樣子,到了他們跟前,也不解釋,只極平淡地說了句:「她姓謝,你們可以暫且叫她謝姑娘。」說完又回頭同那女子說話——聲音立時變了,溫柔得好似要滴下水來:「這兩天先委屈你住在客房,好不好?」
高蓋從沒見過慕容沖這般討人喜歡的樣子,也沒聽他用這般和軟的聲音說過話,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再看身邊的可足渾翼臉都快黑了,越發想笑,好不容易才勉強按捺住了,突然想起一事,怔了一下,上前一步:「謝姑娘,敢問謝同叔謝堡主是……」
謝同叔,謝家堡的堡主?!
謝家是平陽的漢人大族,謝家堡在平陽的勢力也很大,名義上聽堡主謝同叔號令的胡漢軍民達數萬人之多,因而一聽「謝同叔」這三個字,連在氣頭上的可足渾翼也不由得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望向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
流光有些赧然地垂下頭,卻不像尋常女子那樣只是忸怩不答,片刻後便又抬起頭來,微笑著說:「正是家君。」
可足渾翼和高蓋這才發覺這名女子雖然長相平淡無奇,眉目間卻自有一段平和淡定的態度,好像旁人糾纏的不過是最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一樣——高蓋頓時吶吶,慕容沖也不理他,只吩咐人送流光去歇息了。
可足渾翼早就攢了一肚皮的氣,好不容易等流光和下人都離開了,才鐵青著臉問慕容沖:「這是怎麼回事?!你……」他心裡惱怒慕容沖成日不幹正事,只知道胡作非為——原來在家裡和歌姬胡鬧也就罷了,這回居然還從外頭拐回一個女人來!這……這胡鬧也太出格了吧!只是論親戚他雖然是慕容沖的舅舅和丈人,論上下尊卑,則無論是原先燕國的中山王和大司馬,還是如今秦國的平陽太守,都要比他可足渾翼尊貴得多,因而雖然心中怒極,到底不敢多說什麼,只是一臉的惱怒。
慕容沖對可足渾翼一向還算客氣,這回卻一反常態,冷笑了一聲:「舅舅這是在教訓我麼?三哥讓我遇到政務多向舅舅請教,三哥的話,我不敢不聽。只是眼下這事並非政務,還請舅舅不要操心了吧!」
可足渾翼聽了差點氣得暈了過去,高蓋見狀趕緊打了個哈哈,先給他倒了杯水,又壓低了聲音說:「謝家在平陽家大業大,和這樣的人家結親,是好事啊!」
可足渾翼瞧了他一眼,苦笑著搖頭:「你想得太簡單了!你也不想想,謝氏是漢人士族裡頭的大姓,這樣的人家,怎麼會願意把女兒嫁給胡人?更何況……」說到這裡,可足渾翼頓了一下,慕容沖便在一旁冷笑著接口:「舅舅何必客氣?更何況是我這個『名滿天下』的人——對麼?!」可足渾翼的臉色變了數變,好半天才勉強按捺著說:「不敢。我是說,更何況漢人原就有『奔者為妾,父母國人皆賤之』的說法,恐怕謝家丟不起這人,到時上門不是尋親,倒是來搶人。」
慕容沖這才有些呆住,好半天才極痛苦地說:「我要留下她。我——我要她啊!」他也知道這事不能指望可足渾翼,只是自個兒在那裡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半條能讓謝家願意把女兒嫁給他的理由——是啊,他能對謝家人說什麼?我愛流光,流光也愛我?謝家人見了他,不用說別的,只消朝他打個揖,再似笑非笑地說上一句:「久仰久仰——」他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了!
可足渾翼原本斜眼瞧著,光是冷笑不說話,後來看慕容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到底有些不忍,長歎了一聲,正要開口解勸,卻見慕容衝突地臉上一亮——他才心下一沉,慕容沖卻又閉起了眼睛,眉毛也擰作一處,像是極痛苦的樣子,半天才重新睜開眼睛,像是拿定了主意,極冷淡地說了句:「我回去休息了。」轉身便走了。
第二天慕容沖便找了一個忠心可靠的下人,說是要打發他出門辦事,又拿出一件物事交給他,細細地叮囑了半天,方才揮手讓去了。他吩咐下人的時候,流光就坐在一旁,見那下人走出後院了慕容沖還死死地盯著不放,一副恨不能拔腿追上去把東西搶回來的模樣,不覺打趣:「什麼東西那樣貴重?」
慕容沖聽了也笑了起來,回頭牽了她的手,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只要你能做我的妻子,我做什麼都是願意的。」
※※※
「這是什麼?」苻堅有些疑惑地接過宋牙遞上的竹簡,才一瞧見竹簡繩結處壓著的封泥,臉色立時變了,一邊伸手撫著封泥上凸起的字樣,一邊一字一字地念:「平——陽——太——守」,念完了,抬頭冷冷地問:「他的表章,怎地會到了你的手裡?」
宋牙有些不曉得苻堅為什麼這樣問,小心翼翼地回:「是平陽太守遣人送到奴婢在宮外的宅子裡的,說是讓奴婢一定要親手轉呈給天王……」
苻堅聽了臉色逾發難看,半天才冷笑了一聲:「打從什麼時候開始,朕的大臣上表章得用上這種歪門斜道了?!」
宋牙原以為苻堅會樂意見到這封書簡,這才興沖沖地拿了過來,不想此時卻觸了這麼大的霉頭,心裡後悔得不得了,也不敢分辯,只跪下請罪——等了半天,卻也不見苻堅發落他,這才壯了壯膽子,問:「那,這書函……」
苻堅這才回過神色,無可無不可地說:「既然來了,那便瞧瞧罷。」說著便打開了書簡,才瞧了一眼,便「噗哧」笑了一聲:「喲,真是難得,居然見到平陽太守的親筆表章了——」
往常逢年過節的時候,慕容沖也上賀表,只那字跡年年不同,一望可知出自刀筆吏的手筆,這回聽見慕容沖居然提筆寫字,連宋牙都有些好奇,忍不住就張望了一眼——那字跡果然比往常的難看許多,忍不住心下暗笑。
苻堅看了半天,臉上只是不動聲色,看完了才淡淡地說了一句:「他可真能幹——也真會使喚人。」
宋牙聽不出這話裡的意思是親暱還是嘲諷,也不敢接嘴。苻堅仰臉想了一會兒,問宋牙:「你說這書函是送到你宅子裡的?」聽宋牙答了聲「是」,像是鬆了口氣,又說:「那便燒了罷,不必留檔了。還有——讓慕容暐入宮見駕。」
慕容暐入宮的時候頗有些惴惴不安——王猛過世以後,苻堅忙了許多,也沒什麼時間同大臣閒扯,便是權翼、楊定這些人,常常也是三言兩語便叫去了,至於他們這些閒散大臣,更是見苻堅一面也難,宋牙十萬火急地叫他入宮見駕,問緣故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他能不惶恐?
苻堅瞧他手抖腳顫的樣子,倒是笑了一下:「愛卿不必緊張——此番叫愛卿入宮,也不是什麼國家大事,」說到此處,伸手去拿案上的點心,吃了一塊,才說:「這兩天我聽說平陽謝家有個女兒才貌出眾,我想把她賜婚給平陽太守,你說好不好?」
原來就是為了這個?!
慕容暐一下子如釋重負,片刻後又有些疑惑,舔了舔嘴唇,吞吞吐吐地說:「承蒙陛下厚愛,微臣一家縱然粉身碎骨,也無以為報——只是,臣弟已經完婚了,陛下忘了嗎?」
「有這回事?!」苻堅像是大吃一驚,仰臉想了想,才「哦」了一聲,像是想起來了,有些歉然地望向慕容暐:「是朕忘記了——可是,朕已經給謝家下了旨意,如今也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依愛卿之見,這事該怎麼辦呢?」
這我怎麼知道?!你興致一來便賜婚,如今還來問我怎麼辦?!
慕容暐一陣腹誹,面上卻是半點抱怨的神色也不敢露,又想可足渾氏那邊恐怕不會善罷干休,不由得暗暗發愁。
苻堅卻像是輕鬆得很,又喝了口水,才說:「朕想起來了,平陽太守的妻室,你那個弟媳婦,是不是姓可足渾來著?」
慕容暐苦笑著答了聲「是」,又說:「原是臣母一族的人,這婚事也是臣母在世時定下的。臣的弟媳婦……論起來還是臣和臣弟的表妹。」
苻堅「哦」了一聲:「這麼說,若是朕讓平陽太守停妻再娶,倒是朕不近人情了——再說,這樣未免太煞風景,辜負朕的美意……」慕容暐剛想鬆口氣,苻堅卻又口風一轉:「不過,以謝家的門庭,再憑朕的賜婚,也斷然沒有讓謝家閨女做小的道理。你說這樣好不好——」
慕容暐正伸長了脖子聽著,趙整卻突然從外頭進來了,跑到苻堅身邊匆匆耳語幾句,也不知道說了什麼,苻堅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難看,半天才低聲說:「隨他們去。看在他們死去父親的份上,只要他們不當真動手,朕便不同他們計較。」
趙整領命離開後,苻堅又出了半天的神,好不容易才突然回過神來,瞧了慕容暐一眼,說:「朕說到哪裡了——對了,你說這樣好不好?朕下旨特許平陽太守平妻,可足渾氏和謝氏同為正室——這樣,可足渾氏總該沒有異議了吧?」
慕容暐想了想,點點頭,片刻後又說:「只不知道臣弟與謝家——」
他還沒說完,苻堅便極輕鬆地笑了起來:「愛卿只消說服可足渾氏便行了。至於謝家,既然是朕的意思,自然由朕去說。」說到這裡,又笑:「平陽太守嘛,不必問,自然是願意的,所謂人不風流枉少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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