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還真是……」高蓋邊說邊凝視著手中捧著的酒杯,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剛倒出來的酒有些渾濁,好像天地初開一般混沌……然而這又怎麼樣呢?總有一些所謂的「清氣」勢不可擋地上升,另外一些「濁氣」卻無法可想地沉淪……他說不清是崇敬還是羨慕亦或是嫉妒地笑了一下,只說:「洪福齊天啊……」
坐在上首的可足渾翼苦笑著閉上了眼睛。
誰說不是呢?
雖說以秦國今天的國力,平涼滅代並沒有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之外,然而,誰又能想到,平涼滅代的過程,竟會是這樣的順利,這樣的勢如破竹,這樣的……勢不可擋?
誰又能說,他們這些亡國之人,不曾暗暗企盼另一種結局?
誰都知道,秦王不能失敗,一次也不能。只要他失敗一次,國中鮮卑、羌人……甚至那些在地方上手握重兵的苻秦宗室都會一躍而起,到時便是群雄爭霸,天下唯能者居之。可是……
難道,這便是所謂的天下大勢,無從逆轉?
可足渾翼正在胡思亂想,下首的高蓋卻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轉臉望向上座右側的慕容沖,饒有興味地問:「府君覺得呢?」
這話問得簡直毫無來由,難道讓慕容沖說秦王的確洪福齊天麼?
可足渾翼有些不滿地皺了一下眉頭:高蓋為人精明,辦事也老辣,不失為一條臂膀,只是平時總愛撩拔慕容沖的性子,像是看慕容沖臉上變色極有趣味似的,年紀也老大不小了,怎麼還像個愛玩火的孩子!有機會倒有說說他才好……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有些擔憂地往右邊瞧了一眼,卻見慕容沖有些如夢初醒似地茫然開口:「是啊……」說完又走神了,也不理會身邊的可足渾翼與高蓋都瞪著眼睛瞧著,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過一會兒,突然笑了一下,神情裡居然大有溫柔、羞澀之意。
這是如今慕容沖常有的情形:先是三不五時往外頭跑,接著常常莫名其妙地笑,到了現在,幾乎快對身邊的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可足渾翼與高蓋都是過來人,自然知道這是為什麼。慕容沖對剛剛產子的珂聲不聞不問,倒為外頭的女人神魂顛倒,可足渾翼不是沒有想法的——只是,丈夫厭棄妻子,丈人又能怎樣?再者,不管慕容沖對珂聲如何冷淡,卻始終沒有損及她身為正室的地位,也許,這樣也就夠了吧……
三人各懷心事地靜默了一會兒,門外突然跑進一個平常跟著慕容沖的小廝,不等可足渾翼開口訓斥便跑到慕容沖身邊低語一陣——慕容沖才聽了一句便跳了起來,失聲道:「真的?!」說完就奪門而出,留下莫名其妙的可足渾翼與高蓋盤問那個小廝,自己卻只管「登登」地往後門跑了。
慕容沖一直跑到門外才停了腳步——甫一出門便瞧見心頭輾轉的那個人站在那裡,看見他,極釋然地笑了起來,連眉眼都舒展了開來。他卻有些不敢相信,瞧了半天,才喉嚨有些發乾地叫了聲:「流光?」
夜色裡還隱了些人,見他出來了,便也默默地攏到一處——夜深人靜,腳步聲、馬蹄聲、車輪聲便顯得格外地響亮,一聲聲地似乎要驚醒全平陽的人。慕容沖很有些惴惴不安,等了半天,只遠遠地傳來幾聲狗吠,倒沒有人出來查看,這才放下心來。
那些人收攏了人馬,將行未行之際,突然有個大漢放下手中的韁繩,幾步走到慕容沖跟前,拿馬鞭的柄朝他一指:「喂,我們姑娘就交給你了——要是你日後有半點對她不起,我們謝家堡決不會放過你!」說完看也不看慕容沖一眼,扭頭走到那個名叫「流光」的女子跟前,很有些難過地說:「姑娘要什麼樣的人沒有?何必……唉,只盼姑娘將來莫要後悔才好。」
那「流光」搖了搖頭:「不管將來怎樣,我總不後悔。」說完又朝那大漢笑了笑:「你們回去罷,他……他會照顧我。替我謝謝哥哥,等明天爹爹知道了,他該挨罰了。」
那大漢破涕為笑地「哈」地笑了聲:「要是老爺知道這是少爺的主意,還不得打斷他的腿!姑娘既然已經出來了,也就不用擔心了。我們回去就說什麼都不知道,等老爺以為人讓強盜劫走了,姑娘再回去,老爺一高興,沒準也就認了。」流光有些犯愁,只是事已至此,卻也無法可想,只得點了點頭。那大漢又瞧了她一眼,半天才低聲說了句:「姑娘保重!」說完就疾步返回隊伍,飛身上馬,與那一群人一起消失在夜幕中了。
好像才一眨眼的功夫,原先人吵馬喧的巷子又恢復了屬於深夜的寂寥與安靜,慕容沖有些疑心自己在做夢,然而那人就在自己身邊,看起來是那樣的真切——
他有些猶豫地抬起手,不過咫尺之距,卻似乎花了他一生的時間。
他頭一次發覺織物觸在手裡竟會是那樣的可愛,光滑的,溫柔的,在自己的指尖滑了開去,好像湖水在微風的觸摸下蕩漾出最細緻的波紋。
「呵……」
他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歎息地仰臉笑了一聲——
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好像天上的一個泉眼,靜靜地傾瀉著銀色的清泉。月光順著人們看不見的河道流了下來,先將天上的雲彩染得通體透亮,再到千家瓦流了下來,滴在簷下樹木的枝葉之上。一陣夜風吹過,樹木發出「沙沙」聲響,好似要搖落那一樹的月光。
夜風裡,若有若無地傳來一聲歎息。他不知道這聲歎息究竟是來自遠處,還是發自他心底。也許——這便是月夜溫柔的歎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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