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王猛危在旦夕,長安的各路人馬都聞風而動——太子和王子們不用說,王猛是當過太傅的,況且苻堅也一向吩咐兒子「見王公如見朕」,於情於理,都沒有不來探病的道理,其他苻氏親貴和達官貴宦也跟約好了似的一齊往王猛家裡趕,朝堂上明爭暗鬥的人一碰頭,免不了一番尷尬,皮笑肉不笑地寒暄幾句就四下散開,等苻堅從內院出來,才一齊跪下了。
「都起來罷。」夜風中苻堅的聲音有些疲憊,地上跪著的人聽了心頭齊齊一跳,臉上卻不動聲色,齊聲謝了恩,「窸窸窣窣」地站了起來。苻堅從左至右地一一掃視過去:苻陽、王皮還有其他宗室——苻洛在外頭領兵打仗,還沒回來——然後就是一塊空地,接著才是另一群大臣:羌人姚萇、跟姚萇一齊投過來的姚羌臣子權翼還有其他降臣,這一群大臣的右邊,才是慕容垂、慕容暐等前燕降臣。苻堅先是閉目深吸了一口氣,接著有些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諸卿都是有心人啊……」這話說得曖昧不明,苻陽、姚萇、慕容垂都是一驚抬頭,苻堅卻又話鋒一轉:「朕心甚慰。只是現在天色已晚,丞相已經歇下了,諸卿也都回去罷。」略頓了頓,又說:「準備一下,明日隨朕去南郊祭天。」
祭天?
祭天!
眾人先是震驚,接著靜默,只有主管天下儀禮的祠部郎實在忍耐不得:「陛下,這,這祭天實在太過突然,祠部毫無準備,只怕,只怕……」
祭天是何等隆重的大典,禮器、祭品全都馬虎不得,苻堅突然說明日就要祭天,這不是存心為難祠部麼?
苻堅卻突然暴怒:「你閉嘴!朕這回不想聽到『辦不到』或者『礙難不能』!南郊的齋宮和圜丘都是現成的,不過是準備祭品而已,有什麼辦不到的?你聽著,明日朕與群臣在齋宮齋戒一天,後天便要舉行祭天大典!」想了想,又說:「還有,祭地、宗廟、社稷,朕都要親臨主祭。至於各地山川之祭,則由祠部選派適宜官員主持,若是有半點差池……」說到此處,冷笑一聲:「朕就拿你的人頭當祭品,上天見朕心誠,或者垂憐賜福景略也不一定。真要那樣,朕當你盡忠了便是!」說完便拂袖而去。
太子苻宏和苻丕、苻睿、苻暉、苻琳等王子面面相覷一陣,朝苻陽及其他宗室拱了拱手,便也離開,追趕苻堅去了。彷彿才一眨眼的功夫,原來暗潮洶湧的院落就成了一潭死水,平日裡各不相讓的達官貴人一個個全成了泥雕木塑,呆若木雞地立在原地,好半天才覺得貼身衣物又濕又冷——這才發覺方纔已然嚇出一身冷汗了。
王皮嚥了口唾沫,沒話找話說:「沒想到……」
沒想到?
沒想到苻堅這麼重視他的父親王猛,還是沒想到苻堅也會有這麼大的脾氣,也會這樣刁難大臣?
苻陽似笑非笑地看了王皮一眼:「天子親自主祭天地、宗廟、社稷,只為尊君祈福,真是……」突然頓了頓,半天才說:「天恩浩蕩。」
誰都曉得,當年太后賜他父親苻法自盡時,苻堅是沒有阻攔的。王皮不敢多說,只是唯唯而已。苻陽又同王皮說了幾句,這才同其他宗室走了。
等苻氏宗室全都走了,慕容氏裡頭才有一個青年子弟悄悄走到慕容垂身邊,低聲說:「叔父,看情形,王猛這回是真的不行了。」
慕容垂聽了皺眉,低聲喝斥:「軍國大事,豈是你們小輩胡亂議論得的?」過了一會,滿臉笑容地過去扶起還跪在地上的祠部郎:「苟大人……」略頓了頓,極和藹可親地說:「咱們做臣子的,只消盡到臣子本分,盡心辦差,也就是了。」
然而,不管祠部郎如何竭盡臣子本分,時間上的倉促,還是使這次祭天大典不可避免地成為大秦開國以來最簡陋的一次。
不說別的,祭天大典時須由苻堅敬獻給昊天上帝的蒼璧,因急切間不易尋得好的,最後選用的一塊,玉質既差,色澤又不美,觸在手中也不像以往冬至祭天時的玉璧那樣溫潤細膩,而是說不出的粗糙不平。苻堅接過時眉稜一跳,當時就變了臉色,好半天才說:「祭祀之事,重在意誠。」聲音既低且微,而語意又極堅決,像是在自言自語。祠部郎才鬆了口氣,苻堅卻又抬眼,目光定定地看著他,語氣極不確定而又略顯惶惑地問:「是不是?」
苻堅口才便給,平日裡頗以說服大臣為樂,從不曾這樣惶恐地徵詢大臣的意見,祠部郎不敢多說什麼,只是低下頭去:「是。」
聽到這個回答,苻堅並沒有釋然一些,只是心事重重地望向遠方的天際——沉重的夜色已經漸漸褪去,原本一團漆黑的天色也變淺了一些,天邊泛出明媚的深藍,那是晨曦最初的顏色,片刻之後,便是一輪紅日噴薄而出了。這樣的景象,在他之前,已經存在了億兆斯年,在他死後,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人世間威權赫赫的帝王,在渺不可測的天命之前,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粒芥子,他的禱祝,在昊昊上天眼裡,與億萬百姓的可有分別?越來越明亮的晨曦之上,是否真的有一個慈悲而憐憫的仙人,聆聽走投無路的凡人發出最後的企求?而這個企求,又會不會實現?他閉上眼,竭力平靜地說:「開始罷。」
祠部郎同時是祭天大典的唱贊官,聽了便大聲宣佈:「儀程開始!」
鐃歌大樂隨即震天響起,莊嚴肅穆的韶樂聲中,苻堅在十名朝廷重臣的引導下,緩緩走向圜丘。接著,大臣在圜丘下立住腳步,只有他一人孤獨而茫然地走到圜丘中心,三跪九叩之後,展開祝文向昊天上帝禱祝。前面的套話都讀得沒滋沒味,讀到「若得丞相身體康健」時方才語聲哽咽了,好半天才接著說「臣願自減壽歲。」
圜丘構造特殊,苻堅的聲音在上空震盪不休,字字清晰地傳向四面八方。下方跪著的數千朝臣霍然抬頭,祝文接下來還說了什麼也沒聽清,只是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覷,片刻之後,見苻堅轉身下台,方才趕緊將頭低下了。
苻堅淡淡地笑了一下,也沒怎麼理會,只是將手中的祝文交給候在一旁的祠部郎:「燒了罷。」
這是祭天大典的固定儀程,人們相信,世人的禱祝,會伴著沖天的火光與煙霧,直上天廷。
這次的火勢異常迅猛,祠部郎點火之後,猛然竄出的火舌有如火龍驀地騰空,不一會兒,熊熊大火便將東方的晨曦襯得漆黑一片,燔爐上方的烈焰足有半天高,扭曲盤旋的煙霧像是火龍的巨爪,撕扯著濃得化不開的夜幕,直達九天之上。
苻堅凝視著沖天的火光與煙霧,目光反倒不如大臣們的熱切,而是透著奇怪的木然,等火勢漸漸熄了,方才撮起粘到袖上的一點細灰,細細端詳半天,一臉陰鬱地說:「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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