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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二章 送別 文 / 四海無人對夕陽

    傍晚的夕陽異乎尋常的燦爛。蒼白的月亮已經升起,太陽已經隱入遠山之後——卻執拗地不肯沉入夜色裡,餘輝返照,一線金光鑽過窗欞,捎來外頭冰雪融化的輕微聲息。只是昔日叱吒風雲的大秦丞相已經連這點暖意也握不住——才試著收攏手掌,一會兒便覺得疲憊不堪,只得徒然放棄,有些無可奈何地笑:「微臣從前最恨底下辦事的人說什麼『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今卻嘗盡箇中滋味,想來真教人哭笑不得。」

    苻堅方才瞧他臉色雖然灰敗,精神卻還好,一雙眼睛也還湛然有神,剛稍稍寬了點心,聽他這麼說,又有些難過,很勉強地笑了一下:「景略不要胡思亂想,安心養病,過幾天就好了。」

    苻堅與王猛初會時還是東海王,只有十六七歲,王猛卻已年近而立。雖然苻堅常常說自己遇見王猛就好比劉備遇見諸葛亮,其實還是不同的——劉備比諸葛亮大上許多,而他卻比王猛小十二歲,無論是為政之道,還是經史之學,他都從王猛身上獲益良多。多年以來,王猛助他謀奪王位、治國安邦,於他又何止謀臣而已?早就把王猛視為最親密的家人——苻秦實行三省制,尚書、中書與門下三省作為權力中樞,向來由氐人把持,王猛卻兼職三省,歷任尚書令、左僕射、中書監、中書令和侍中,如今此人卻要去了,怎叫他不痛徹心肺?

    王猛瞧苻堅眼裡隱約有些淚光,又是感動又是酸楚,臉上卻是心平氣和地笑:「但願如此。」閉目休息了會兒,又說:「微臣出身貧賤,得遇明主,一展平生之志,縱死何憾?只是……不能親眼瞧見中原河清海晏、大秦天下大治,總是心有不甘……惟願陛下善始善終,傚法先賢,如此百姓幸甚,天下幸甚……」

    這分明是在交待後事了!苻堅臉色極難看地笑了一下:「景略何必這麼灰心?天下待定,百廢待興,朕還有許多地方要倚重景略呢!」

    他說「天下待定」的時候,王猛一口氣沒上來,一陣大喘,好不容易才平了氣息,卻不回答苻堅的話,只是問:「微臣方才昏死之前留有遺言,家人轉告陛下了嗎?」

    苻堅正要起身幫王猛順氣,聽了這話,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極不自然地說:「景略說切勿圖謀江東麼?」別過臉想了會兒,片刻後回視王猛:「好。」

    王猛登時失笑:「難得陛下這般爽快,微臣更不放心了。」

    苻堅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想了想,卻又有些茫然:「朕不明白……景略教朕不要圖謀江東,難道說景略也以晉室為正朔,以大秦為僭偽麼?」這一時期的胡人在漢人面前常有自慚之感——匈奴人靳准便曾說過「自古無胡人為天子者」,苻堅自幼學習漢人的經史典籍,見識過漢家文化的淵博浩瀚,比起其他胡人,越發私心忒忒、惶恐不安。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更要推行華夏禮儀,好實現「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擺脫身為氐人卻想成為華夏之主的尷尬。想到這裡,他有些灰心地垂下頭去:「朕總以為景略不是這麼想的……」

    王猛有些愕然:「陛下想到哪兒去了?微臣如若心懷此念,當初又怎會出仕大秦?」思之再三,終於沉吟著說:「有句話,微臣不到這時也不敢說……便是此時此刻,微臣也不知道當不當說……可要不說,微臣怕再也沒有機會跟陛下說了……」

    苻堅大感意外地抬頭,王猛卻又遲疑了,好半天才一咬牙,痛痛快快地開口:「陛下宅心仁厚,這是百姓之幸,也是天下之幸,可未必是陛下之幸。自古成大事者,莫不捨小仁而顧大仁,陛下待人失之以寬,國中鮮卑與羌人都是狼子野心之輩,如不及早除之,微臣唯恐陛下為其反噬。」他知道苻堅一直以王道天下、四海一家為畢生理想,他是苻堅的大臣,更是苻堅的知己,一直不忍心打破這個理想——更何況,他也贊同這個理想!只是,現在再不說,也許就真的沒有機會再說了……王猛閉上眼睛:「陛下,王道天下……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麼……

    幾時才是時候呢?

    苻堅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望向遠方——外頭已經暮色昏黃,再也看不清天邊的遠山,他無聲地歎了口氣,片刻後返至榻旁,順手點燃了燈架上的蠟燭——剛一點燃,燭光有些閃爍,室內忽明忽暗,苻堅的神情也因而顯得有些捉摸不定:「那麼……景略是因為國中未定,才勸朕不要輕舉妄動的麼?」

    又來了,這熟得不能再熟的語氣——壓抑著忐忑不安的躍躍欲試……不知怎的,王猛突然回想起多年以前的那個晚上,苻生的宮女跑來說苻生打算殺掉苻堅與他的庶兄苻法——接下來的事情,事後記載極其平淡:苻堅與苻法帶人闖入宮去,殺了暴君苻生,苻堅即位稱天王……當時想著卻也是凶險萬狀,他還氣急敗壞地問苻堅怎知這不是苻生有意安排的陷阱,當時才十九歲的東海王,也是用這種語氣,笑著說:「不試怎麼知道?」

    「啪」!

    蠟燭驀地爆了一個燈花,室內陡然大亮,旋即漆黑一片。

    王猛歎息一聲,睜開眼睛——暮色還不是很重,他還可以依稀看見苻堅臉上的神情……先是一愣,接著失措,然後是不服氣、不甘心……他有些無奈地苦笑:「還是『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麼,陛下?」

    這是孟子的話,意思是如果自我反思後確信自己的行為是對的,哪怕世上所有的人都反對,哪怕前方就是刀山火海,也要勇往直前。當年苻堅破格提拔王猛,上書諫阻的氐族親貴多如過江之鯽,年輕的大秦天王就是用這句話向王猛保證自己絕不會屈服,絕不會後退。

    當年……

    王猛微笑起來:當年,年輕的秦王和他的輔臣是多麼的意氣風發啊!兩人志同道合,一起指點江山、揮斥方遒,一心建成一個朗朗乾坤、清平世界……

    可是,他現在卻退縮了——大秦幅員遼闊,氐人卻實在太少,鮮卑、羌人靠不住,漢人呢?只要晉室還在,總有些三心二意……先穩定國中局勢,然後再徐圖江東?談何容易!只怕窮苻堅一生之力,也只能維持一個現有局面——靠他個人的大度容人,維持幾股力量勉強不散……可這樣,大秦天王至少可以當個一方霸主!一統天下?太難,太難了。

    「陛下志向遠大,可惜微臣命在旦夕,不能再助陛下一臂之力了。」王猛重新閉上眼睛,「陛下此行山高路遠,途中多有艱難險阻,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臣願陛下……」想了又想,只是說:「善自珍重!」

    苻堅聞言大慟,眼裡幾乎落下淚來,半天才哽咽著說:「我知道……」說到此處,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洶湧澎湃的情緒,撲到榻上,緊緊抓住王猛的肩膀:「所以你一定不能死!」他像是早就想好了,又急又快地說:「我知道自己辦事輕率,若非景略老成持重,大秦斷然不能走到今天!景略,你……你一定不能死!」

    苻堅這話說得再正確不過——他富於設想,王猛長於執行,這才將大秦治理得有今天的局面……早已親密無間,如今大業未成,王猛又怎麼能死?

    他彷彿有了主意,站起身來:「景略好好休息,朕回去了。」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也不知道是在跟王猛說話,還是在告訴自己:「你一定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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