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虓慷慨激昂地說完,正準備引頸受戮——聖賢書上不都這麼說的嗎?「罵賊不屈」,然後就是「從容赴死」。他一心做個忠臣義子,等了半天,苻堅只是不說話,覷眼望去,瞧見苻堅一臉惆然不樂的模樣,倒有些疑惑了——他罵得痛快,可也就是圖個嘴上痛快而已。罵胡人是豬是狗,不過是晉室東渡、中原淪陷後漢族士人的陳詞濫調,再怎麼罵,也沒能把這群「豬狗」罵出中原,王師幾次北上,都是無功而返。至於周虓說什麼大晉國君臣一心,那就更是天方夜譚了。說皇帝向孌童借種,廢了皇帝的桓溫不是秦人罷?如今桓溫死了才多久?只怕墳頭還沒長草呢!苻堅要想反駁周虓,實在容易得很,可他只是一臉的若有所思,倒像是被人說中了心事……
難道苻堅也自認苻秦不過是「豬狗」之國?周虓有些好笑,再想想,卻又有些迷茫,只是說:「我敬重陛下是個英雄,可……華夷有別,陛下不必費心了。」
苻堅這才如夢初醒地抬頭,瞧了他一眼,有些疲乏地開口:「大秦立足中原,遵循周禮,弘揚聖學,怎麼就不能成為華夏正統?這先擱過一邊,今天朕就說說周卿的『華夷之辨』。周卿說華夷有別,其實何止華夷有別?夷狄又分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僅當今世上,便有氐、羌、鮮卑、休官諸族,雖然同屬夷狄,彼此之間難道略無分別?華夏之內,何嘗不是如此?」說到此處,略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說:「朕說大秦是華夏正統,周卿是死也不認的了……不認就不認罷!周卿認晉國,那就說晉國……我聽說晉國裡頭,渡江的中原舊族就覺得自個兒要比南方本地的士人文明一些?高官厚祿的,不也都是中原舊族嗎?周卿覺得中原舊族同本地士族有沒有分別呢?」
苻堅的這個問題,周虓從來沒有想過——那還用想麼?南方士人雖然稍嫌粗俗,可也是漢人呀!自然同屬華夏……可是,且慢!如果南方士人知漢字、讀漢書就算華夏之人……苻堅熟讀典籍,說話時旁徵博引,怎麼就不算華夏之人?苻秦沿用華夏禮儀,雖然時間尚短,學得還不是很像,也算全盤承襲,怎麼就不能成為華夏正統?他不敢再想,只哼了聲:「狡辯!」
苻堅哈哈一笑:「周卿不想聽,那就算了罷!朕只再說一句……」此時他的臉上已經完全回過神氣,一臉的意氣張揚:「周卿容不得大秦,可大秦不會容不得周卿!」看周虓有些驚訝地張了張嘴,又是一笑:「周卿的話,朕記下了。朕也告訴周卿一句話——大秦今日的典章制度,雖嫌粗略,也已略具規模,假以時日,涓涓細流,終將匯聚成川,最後奔騰入海!」
奔騰入海?
這個海……指的是華夏正統嗎?
周虓沒想到苻堅不光要征服天下,還要爭這華夏正統,一時五味俱存,說不出話來:聖人說過要「以華變夷」,要用華夏禮儀教化四方之民,最終實現華夷一家、天下大同。周虓自命讀聖賢書、行聖賢事,自然也以此為最高理想,可他從來沒有想過由一個胡人來實現這個理想——胡人性好殺戮,譬如禽獸,只配接受教化,哪能教化別人,哪能做什麼天下之主?
而且……
由一個胡人來實現以華變夷、天下大同的理想?
對於漢族士人,這會是多響亮的一記耳光!
苻堅瞧周虓臉上乍紅乍白的,又是一笑:「旁的話朕也不多說了,總而言之,周卿自降秦以來,一直學彌衡擊鼓罵曹,若是不罵朕不足以洩心頭之憤呢,朕也不便橫加阻撓。若是刻意求死……大可不必。」說到此處,端起水喝了一口,接著慢條斯理地放下杯子,神色間透出幾分悠然:「朕聽說『不拒抔土,乃成高山;不捐細流,方為大海』,朕雖寡德,這點容人之量,自信還有。」
這話說得又鄭重又俏皮,周虓愣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謝恩好還是反駁好,哭笑不得地看了苻堅一眼,卻見苻堅一臉促狹地看著他,過了片刻,哈哈大笑:「來人!送周卿出宮!」
一旁侍候的宋牙趕緊應了一聲,強忍著笑,將周虓帶出去了,片刻之後回來,苻堅也不抬頭,一邊翻著案牘,一邊隨口問了聲:「人送走了?」
「送走了。」宋牙恭恭敬敬地回,隔了一會兒,又湊趣著說:「陛下沒瞧見他出去時那臉色,嘖嘖,五顏六色的,活像開了染坊!」
苻堅聽了失笑,片刻後卻意興闌珊起來:「不過是口舌之利,不值得沾沾自喜。」他自幼研讀儒學,以天下大同為畢生理想,初登王位時本以為從此可以一展抱負,不想宗室牽制、族人排外、異族心懷鬼胎、漢人不肯順服……諸多種種,想要往前一步都如此艱難!越想越心煩氣燥,將案上的公文往前一推:「不看了!」
宋牙不敢多問,想了想,陪了個笑臉:「陛下日夜操勞,也該歇歇才好。奴婢聽說張夫人新排了個明君舞,要不……瞧瞧去?」
苻堅「噗哧」一笑:「聽說?打哪兒聽說?她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這般饒舌?」到底還是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極隨意地說:「那就瞧瞧去罷!若是不好,仔細朕揭了你的皮!」
一行人入了後宮,正是臨近新年的時候,宮中的卉木枝頭系滿了彩色的絲綢帶子,襯著冰天雪地倒也熱鬧別緻。苻堅正指點說笑的時候,突然見到一群宮女太監聚在一處,嘰哩呱啦的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不由眉頭一皺:「怎麼這般沒規矩?」
宋牙是內官裡頭的總管,聽了自然腿軟,正要過去把那幫人驅散了,苻堅卻沉吟著說:「去,問他們到底出了什麼事。」說到此處,笑了一下:「那幫子大臣不是讓朕躬省自身、肅清宮闈嗎?朕這就清給他們瞧瞧!」
朝臣讓苻堅躬省自身、肅清宮闈,還是慕容沖沒出宮時候的事。本來嘛,朝臣也未必有讓苻堅反省自己的膽子,上諫時無不極盡委婉之能事。無奈話不挑明了說,苻堅只當聽不懂,讓諫官們十分之鬱悶。恰好那段時間天現妖星,大臣們自覺有了底氣,說話時就重了些,什麼「躬省自身」啦,「肅清宮闈」啦,「切勿縱於聲色」啦,嘮嘮叨叨,沒完沒了。有幾個膽大的乾脆就說「陛下荒『淫』日甚、大秦國事日非」,還擺出一副怕死不上諫、上諫不怕死的樣子,讓苻堅又是惱火,又是哭笑不得。這場風波到了最後,還是王猛切諫、慕容衝出宮,這才完事。
事情這樣解決原是極妥當的--苻堅幡然悔悟、群臣赤膽忠心,可謂主賢臣明,有什麼不好?只是老天不湊趣——群臣大加發揮的那顆妖星在大秦的天空足足掛了半年,到現在也沒有憑空消失的意思!不少大臣原本振振有辭,後來也傻了眼,成了沒嘴的葫蘆。倒是苻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一句重話也沒說——可沒說不等於他忘記了!
方纔他瞧見宮女太監不守規矩,登時就想起「肅清宮闈」那番話,一時遷怒,也就隨口說了句,倒不見得真要整治這幫下人——可天王發了話,誰會怠慢?當下搬椅子的搬椅子,端水的端水,儼然一幅天子震怒的場面。
苻堅見了雖覺好笑,卻也沒說什麼,一邊將就著坐下,一邊接過水喝著。過了片刻,宋牙一臉凝重地帶了個小太監過來,先趨前幾步,極小心地說:「陛下,這事兒還挺怪,奴婢怕說不好,就把人帶過來了。」
苻堅聽了有些動容:「宮裡幾時發生了什麼怪事?怎麼朕不知道?」突地想起什麼,登時站了起來:「沒有驚擾太后罷?」
宋牙趕緊搖頭,接著就喝斥那個小太監:「還不快說!」
那小太監瞧著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從沒離大秦天王這麼近過,又害怕又緊張,說話時顛三倒四,苻堅聽了半天才聽明白事情的原委——昨兒晚上輪到小太監去明光殿守值,半夜三更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裡頭大聲說:「甲申、乙酉,魚羊食人,悲哉無復遺!」打開殿門一看——什麼人都沒有!
小太監說的時候還很有些驚魂未定,一邊說,一邊牙關打顫。苻堅瞧了有些好笑,慢悠悠地問:「你怕什麼啊?」
小太監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苻堅的用意,越發地膽戰心驚:「是……奴婢不怕,宋公公方才說了,陛下是聖天子有百神呵護,宮裡不會鬧鬼,是神明顯靈,奴婢不怕!」
苻堅失笑:「他懂什麼?!」說到此處,「唰」地放下臉色,惡狠狠地說:「朕的宮裡雖然不會鬧鬼,有的是人裝神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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