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役有些畏懼地瞧著眼前這人。
方才破門而入時，眼前少年正握著每家每戶都有的浣衣棒，沒頭沒腦地毒打著蜷縮在床角的人。看得出來他並不經常打架，手起腳落之間動作毫無章法，有的只是惡鬼羅剎般的獰狠，以及，不惜同歸於盡的仇恨。被毆的人明明比他高得多也壯得多，在這份狂暴面前竟似毫無招架之力，只是怕到極處地喃喃求饒。
有那麼一瞬之間，心裡閃過的念頭是世間根本沒人能夠制服眼前這人。
可是，硬著頭皮大喝一聲之後，這少年一怔收手，似乎有些疑惑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立在原處低頭思索一陣，竟無比乖順地交出手中「凶器」，住手了。彷彿就在那電光石閃的轉瞬之間，這少年已經完全換了一個人。
自然，他們有十來個人，真要動手，這少年絕討不了什麼便宜。可是，即使身為差役，再識時務的兇徒也見過不少，能在呼吸之間，將週身如燎原野火般燃盡一切的狂戾褪得如此乾淨的人，卻是從來也不曾見過。
彷彿就在須臾之間，河清海晏。方纔還似怒海驚濤般摧毀一切，此刻便如溫柔月光般潤物無聲。轉變得如此徹底，如此自然，直教人不寒而慄。
這到底是什麼人？
溫玄不住打量。
火把照耀下的眉眼，瞧輪廓原該是利落而精麗，因火光跳躍，模糊了五官的界限，便透出幾分柔和，顯得稚拙而天真。
幾乎還是個孩子……
溫玄感慨。
然而這孩子卻突地抬起眼來，濃密如羽的睫毛之下，雙眸璀璨如星。溫玄心下一怔，便聽他略有些遲疑地問：「你是平陽縣？」
溫玄一愣，搖頭：「不是。大人去見新來的都尉大人。我是平陽縣令的幕屬。」說完連自己也呆住了：怎地不知不覺就將實情和盤托出了？
那少年卻邊聽邊點頭，一臉理當如此的神氣，待聽到「都尉大人」四字，方才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似乎自言自語地低聲道：「宣昭？」略停了片刻，嘴角滑出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
如微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漾出層層柔軟如緞的波紋，秀色橫生……
溫玄突然知道他是誰了。
這般秀麗人物，平陽又何曾有過？
只能是他！
那個多得王景略再三切諫，苻詔方才驅逐出宮、外放平陽的人！
他為人雖然方正，卻也聽說過《周小史》一詩中有「和顏善笑」、「顧盼便妍」兩句，平日裡也常聽人拿這話與優僮調笑。然而直到此刻見了這人，他方才知道這兩句詩究竟是什麼意思！
名動天下的慕容沖，原來就是眼前這個樣子。
「明府大人？」
嘴裡雖然還是試探的語氣，心中卻已經篤定無疑。
「呃？」
慕容沖有些驚異地抬頭。眼前這個縣令幕僚看起來古板方正得很，不想這般機靈，自己還什麼都沒說，就已經被猜出身份。只是這話卻頗難回答——他自然是平陽郡的太守，也是這個幕僚嘴裡的明府大人。然而棘手的是，明府大人同時也是縣衙差役押解回來的犯人。差役還虎視眈眈地跟在身後，自己這個才剛上任的太守，怎麼好意思自承身份？
上任不到一天就私闖民宅，毒打治下百姓。這樣的太守，也算是盤古開天地以來的第一人了罷？
他方才怒火攻心，什麼也沒想，此刻冷靜下來，才發覺自己實在是闖禍了：大秦一向嚴於吏治，連陽平公苻融也因為在關東施政不當而屢遭訓斥。眼下自己倒是痛快了，旁人若是逮著這個機會，一個奏表上報朝廷，只怕連在朝中擔任尚書一職的三哥，也免不了吃掛落。
這麼一想，臉上不由現出猶豫之色，正遲疑著如何解釋，便聽遠處炸雷般轟然一聲：「府君！」
平地一聲巨響，不僅慕容沖變了臉色，恨恨轉身，連一向讀書養氣的溫玄也是一驚回首。
這不看還好，看了差點失笑。
自家大人正與一個黑臉漢子攜手而來。雖說兩人是攜手而來，黑臉漢子又一臉親熱，瞧自家大人的苦瓜臉，倒像是遭遇匪人挾持的樣子。正要上前施禮，平陽縣令只略一擺手，指著黑臉漢子道：「伯成不必多禮，先見過新來的宣都尉罷。」
都尉！
都尉！
平陽縣令簡直快氣暈了，也不知道苻詔從哪兒找來的活寶，還給打發到平陽來！
慕容沖還沒到，平陽郡所轄各縣的縣令就已經私下合計過：這新來的太守原是前燕宗室，往日裡又是宗室親貴的眼中釘、肉中刺，雖然苻詔一時心軟，賞了個官職，只怕也呆不了多久。更何況，按大秦建制，州下設郡，郡下設縣。平陽郡隸屬雍州，與秦州同屬氐人的根本之地，州牧歷來由宗室重臣擔任——苻堅之父苻雄，便曾以丞相、都督中外軍事的顯赫身份，兼領雍州牧。這宗室親貴麼……對慕容氏自然談不上什麼喜歡。他們這些縣令，若是對平陽太守太過親熱，只怕結局也大大不妙。這一番討論的結果就是：冷落平陽太守。
因此，聽到差役錯抓了太守，他雖然有些驚惶，倒也不怎麼害怕。向黑臉漢子分析了一番面前的形勢，誰知這漢子完全不識抬舉，極狡黠地回：「宣某是個武夫，不懂這些大道理。只知道太守是苻詔親封的太守，宣某是苻詔親封的都尉。雖說都尉只管料理軍務，可也是太守的屬官。宣某不敢干涉地方吏治，不過太守既然在大人府上，宣某也只好派人在府外駐紮，以盡保護之責了。」
聽聽！
他若是不放慕容沖，明兒平陽百姓就會發現千古奇觀了：太守護衛明刀明槍地圍在縣衙門口，聲稱保護在縣令府上做客的太守大人。看那幫粗人磨拳擦掌的神氣，別說百姓不敢進，只怕自己也不敢出！
偏生這人雖自稱出身行伍，卻自有武人的狡獪。一番話只管說得冠冕堂皇，教人作聲不得！
宣昭人雖粗，腦子卻實在靈光得很，一番話施施然地說完，平陽縣令的臉色已經由紅轉白，由白轉青，由青轉黑地變了數回。心中痛罵匹夫無禮，面上卻只能行禮如儀：「都尉大人哪裡話來，我小小百里之縣，又怎敢對太守無禮？」
於是，攜手而來。
一面是溫玄向宣昭行禮，一面卻是平陽縣令向慕容沖致歉：「這幫人有眼不識泰山，竟沒認出太守大人，實在對不住。還請明府不要見怪才好。」
呃……
其實沒認出太守大人，倒也不是那幫人的過錯。
慕容沖有些慚愧，略有些尷尬地瞧了平陽縣令一眼，見眼前人目中精光閃爍，不由得心下一怒，開口道：「平陽縣？」
平陽縣令一怔，躬身道：「下官在。」抬眼卻見慕容沖一挑眉梢，一臉的似笑非笑：「白天聽說你病了，我著實憂心。此刻看你精力充沛，想必已經霍然痊癒，實在教人高興。」
小說網（|com|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