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嘻——嘻嘻——」
傍晚的暖風裡突然傳來幾聲輕笑。笑聲急促而清脆,像一小片一小片薄薄的冰,劃開雨後潮濕沉重的空氣,在慕容沖的身邊脆脆地裂開。他幾乎以為聽到了自己在鄴宮時候的笑聲,然而不是,怔怔地抬頭之後,他瞧見一個梳了雙髻、簪著寶石花朵的錦衣小女孩倚在後院欄杆上笑他,邊笑邊伸出手指刮臉:「沒羞∼∼一個男人做我們女人家才做的事情,不覺得丟人麼?」
慕容沖聽得呆了,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擦掉滿臉的眼淚。那小女孩見他呆呆的又想笑,慕容沖卻滿臉怨毒地瞪了她一眼,扭過身子不理她了。過了一會兒,慕容暐帶著屈突提等人左顧右盼地過來了,瞧見慕容沖才鬆了口氣,沖弟弟一臉示好地笑:「鳳皇,你怎麼自己先進來了?隨我去見母親罷!」
慕容沖應了一聲便站起來跟慕容暐走了。那小女孩伏在碧欄杆上久久也不離開,過了半天,有個容貌威嚴的中年男子出現在她身後,聲音裡有些詫異地問:「珂聲,你呆在這裡做甚麼?」
那小女孩不動也不回頭,一臉怔怔地回答:「阿爹,我方才遇見了一個叫『鳳皇』的人,他好凶啊——可是,他長得真好看……」
慕容沖跟著慕容暐穿過細白石子拼成的庭院,踏上木板簷廊,曲折行往新興侯府的深處。剛下過雨,簷廊的地板變得有些潮,經過時候的聲音不再清脆,發出沉悶的低響。簷頭和廊外的濃陰樹木「滴滴答答」地滴著水,風一吹,樹葉與簷頭的水珠便盡數往慕容沖和慕容暐身上襲來,慕容沖皺了皺眉,縮起身子:「好冷……好黑。」
慕容暐聞言佇足,回過頭,語氣溫藹地說:「很冷麼?」
慕容沖像是讓他的突然出聲嚇了一跳,整個人往後退了一步,一臉的防備之色,像是眼前的人不是他從小最粘的三哥,倒是路人甚至惡鬼一般。慕容暐臉上變色,慕容沖也有些過意不去,吶吶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你突然回頭——」,旋即便將話題岔開了,笑著問慕容暐:「三哥,這裡好黑,怎麼不把樹枝砍掉一些?」
慕容暐往四周看了看,說:「是有些黑。這裡說話倒還方便……」一旁的屈突提聽見這話便躬身退下去了,慕容暐伸手去撫慕容沖的頭髮,慕容沖既不躲開,也不撲到他的懷裡,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與他對視,眼神裡有些戒備,也有些疑惑。慕容暐有些苦澀地問:「鳳皇現在心裡是不是很恨三哥?」
慕容沖別開臉,過了好一會兒才語調平平地說:「鳳皇不敢。」
慕容暐苦笑著拉起他的手,一邊將他緊握成拳的手指一根接著一根地掰開,一邊說:「你還是同從前一樣,信不過眼前的人就把手捏緊了不肯鬆開……還說不恨三哥?」
拳頭被掰開了,挾著水絲的晚風吹過攤開的手掌……有點涼。
慕容沖有些猶豫地回頭看自己的手掌,卻見慕容暐已經在他的跟前蹲下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他從小那麼敬重的三哥對他涕淚俱下地說:「三哥知道對不住你,三哥沒臉見你!可三哥求你為三哥想想,為慕容氏想想……」
慕容沖徹底糊塗了,聽慕容暐說那些他從來也不知道的事情:苻秦的宗室、重臣是如何地忌恨慕容氏,慕容氏在長安是如何朝不保夕地危險,苻堅的恩寵是如何地重要……等等,等等。慕容暐說得涕泗滂沱,由不得慕容沖不信,他猶豫著縮進慕容暐的懷裡,聲音極輕地說:「三哥,我很害怕——」
廊上的空氣緩慢地流動著,裹挾著不時微光閃爍的水絲,以及廊外茂盛草木的味道。慕容暐閉上眼睛,將身子微微發顫的慕容衝往自己懷裡攬了一點,說了這天最真心誠意的一句話:「三哥……也是啊——」
慕容沖聽後又瑟縮了一點,過了一會兒便掙開了慕容暐的懷抱,撐著地板站起來了。地板上結滿了大顆大顆的水珠,他起身後搓了搓手,半晌才抬起眼睛直視慕容暐,說:「三哥的意思,我明白了——」
慕容暐知道不應該,可聽到慕容沖說這句話,他還是忍不住鬆了一口氣。慕容沖見了別過臉去,突然有些想笑。可為什麼想笑?他也不知道。他只是看著庭院裡漸漸濃重起來的樹影說:「我會照三哥的意思做的,請三哥放心。」
慕容暐有些吶吶地說不出話來,慕容衝突然回過頭,朝他綻顏一笑。昏暗的天色下,他的臉色白得驚人,同腰間的白玉帶鉤一道隱隱散出淡淡的輝光。他衝他笑,滿不在意地說:「三哥走罷,我們見母親去。」
慕容暐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只是面色尷尬地站了起來。簷廊盡頭傳來一聲輕響,一個綠衣侍女提著一盞精巧的花燈從暗處出來,恭恭敬敬地朝這對親兄弟行禮,說:「老夫人請您二位過去用膳。」
慕容沖有些驚訝地看了看慕容暐:「母親不是病了麼?」
慕容暐咳嗽一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旋即壓低聲音,同慕容沖說:「母親沒病,只是想找個由頭見見你。」
慕容沖「哦」了一聲,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又停住腳步,淡淡地瞧了慕容暐一眼,說:「原來是這樣。」
慕容暐莫名地竟然有些心慌,聲音極難聽地笑了聲:「鳳皇不信三哥的話了麼?」
慕容沖愣了一下,旋即極溫文有禮地笑:「怎麼會呢?我自然是最相信三哥的。」
慕容暐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於是便到前頭引路,極慇勤地介紹各處的院落:這兒是涼亭,這兒是廂廊,這兒是你七哥住的地方,這兒鳳皇過段日子可以住……
慕容沖跟在後面,目光冷冷地追隨著慕容暐的背影,直到穿著一身白衣的慕容暐幻化成一大團銀白色的光,心裡翻來覆去地想:
是啊,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相信你,我可又能相信誰呢?
那天晚上,新興侯府後院的堂上明燭高燒、繡幌低垂,除了慕容暐有時有些尷尬,席間可謂母慈子孝、人人盡歡。慕容衝回到秦宮才收了笑容,露出又傷心又憤怒、又委屈又茫然的神氣,連苻堅問他話也只是半死不活地應了一聲,便乖乖地走到他的身側侍立了。
苻堅有些奇怪地放下手中的奏表,一挑眉毛:「我怎麼覺得你見家人一次便乖上一截,如此倒要想法子讓你多見上幾次才是。」
「撲哧∼∼」
跟在慕容沖後頭進入東堂的宋牙笑了。
慕容沖怎麼忍也沒忍住,一臉惱怒地扭過頭去,苻堅卻哈哈大笑起來,扳過他的臉,極親暱地說:「這才是我見慣了的鳳皇呢!」說完便將他放開了,拿起案上的奏表,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個楊定倒真是個少年英雄,明兒朕一定要好好打量打量他!」
小說網(|com|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