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苻堅就起來了,隨波迷迷糊糊地也要坐起來,卻聽苻堅一聲笑:「歇著罷,不必急著起來,呆會兒自會有宮人帶你去向太后、皇后請安的。」隨波一聽「太后」二字便有些緊張,臉色發白地答了聲「是」便不言語了。苻堅瞧見了有些奇怪,略略一想便明白了,一邊趿起鞋子,一邊同身邊侍候的宮人說:「呆會兒你們帶小夫人去給太后、皇后請安的時候,先到皇后那兒去——皇后帶你去就無妨了,太后見到皇后的時候心情總是好些的。」後半句卻是對隨波說的了。隨波沒想到苻堅的心思如此機敏,一邊惶恐,一邊卻也忍不住鬆了口氣,苻堅見了又是一聲笑,語氣怪親暱地說:「怎麼,慕容家的女兒這般膽小麼?」然後便哈哈大笑地走了。
候在廊下的宋牙見苻堅側身出了簾幕,便提著燈籠為苻堅照路,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地說:「陛下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莫非是為仇池的事憂心麼?唉……仇池的楊纂敢對陛下無禮,派人討伐他就是了,陛下何必勞心?」苻堅聽著好笑,瞧了他一眼,說:「你什麼時候開始學行唐公說話了?」然後停下腳步想了一會兒,歎了口氣,仰目望向東方的天際:「要是平定天下真像他說的那般輕易,倒也好了。」突然一怔,往前走了幾步,站在猶有露水的欄杆前不說話了。
東方微明,黛紫色的雲氣上探出一點朱紅,瞬間霞光萬丈,有一團巨大的光在冉冉升起,它的光輝漫捲過整個東方的天空。那團光越長越大、越變越亮,漸漸不可逼視,他想太陽便隱在這一片光明之中了——然而不是,片刻之後,這團碩大無朋的光亮下方升起了真正的朝陽,像一顆小小的珠子,光潔而白亮。他微覺有趣地伸出大拇指的指甲蓋比了比:「真有意思,太陽不過這麼一點點大。」
宋牙湊趣地說了一句:「不過卻讓萬物生長。」
苻堅大笑:「這話卻有點景略的意思了——」回頭正見太醫令下了東偏殿的台階,於是站著沒動,等太醫令向他行禮時便問:「他的情形可還好麼?」聽太醫令說沒什麼大礙便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
慕容灩頗得苻堅歡心的消息,很快從秦宮傳回新興侯府中。慕容暐聽入宮探視回來的小可足渾氏說隨波住的宮室殿宇宏麗,侍候的宮人也慇勤有禮,稍覺安心,又問妻子:「隨波有什麼話要你告訴我的?」
小可足渾氏想了想,說:「只說天王待她很好,教你不要擔心。」
慕容暐大失所望,脫口就說:「就這個?誰管這個?她可真是……我能安心才怪呢!」
小可足渾氏見他煩躁得連正端在唇邊的酒杯也重重地頓回案上,不由有些惶恐地問:「有什麼不對麼?」
慕容暐瞧了她一眼,厭煩之意更甚,只說:「罷了!」
一旁的大可足渾氏(可足渾太后)可不管這個,一連聲地問:「鳳皇呢?他的病好了沒有?在秦宮過得慣不慣?有沒有讓人欺負了?有沒有說幾時回來?」
慕容暐聽得哭笑不得,同亂了分寸的母親說:「鳳皇那性子,他不欺負人就謝天謝地了,幾時讓人欺負過?我倒擔心他在秦宮不知收斂,惹出什麼不可收拾的禍事來——」說到此處,皺了一下眉頭:「倒不知道他在苻堅面前做了什麼,倒讓苻堅生出恩養的念頭來。」
大可足渾氏一聽這話,扭頭就罵:「這全怨你!若非你一聲不吭地走了,他又怎麼會到銅雀台上去?」說著便流淚了,聲音因為哽咽變得含混不清:「他說你一定會回來,一定不會扔下他不管……我們怎麼說他也不聽,一定要上銅雀台等你……他說那兒看得最遠,等你回來了他要第一個看到你……他在那兒等了一夜,這才遇到苻堅,你……你現在還說這種話?!」
慕容暐一陣啞口無言,大可足渾氏收了淚,轉回臉去:「鳳皇從小嬌生慣養,受不了看人臉色的委屈,現在必盼著我們接他出宮,你去找秦王,把他接出來。」
大可足渾氏說慕容沖盼著出宮的時候,小可足渾氏張了張嘴巴,正想附和著說話,卻見慕容暐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趕緊低頭不說話了。慕容暐忍氣吞聲地向大可足渾氏解釋:「母親這是在為難兒子了。母親也不是不曉得,咱們慕容氏現在處境艱難,除了秦王,秦臣大多想除了我們而後快,在這節骨眼兒上,我們怎能失了苻堅的歡心?!他給的恩典,我們能說不要,不稀罕?」
「鳳皇是母親的命根子,也是兒子最疼愛的弟弟,母親心疼他,兒子也心疼他!」慕容暐幾乎快聲淚俱下了,「只是,母親,現在實在不是心疼鳳皇的時候啊!昨天趙整又勸說苻堅夷滅慕容氏了,據說王猛也是這個意思……我們但凡有一點做得不對,苻堅一撒手,他們就會把我們撕成碎片啊!母親!」
「可是……」大可足渾氏說不出話來了,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說,「或者求求你的五叔?他現在不是秦廷的紅人麼?你最近不是和他走得挺近?」
「他?」慕容暐神情古怪地笑了一下,才說了一個字,突然聽見簾外有下人稟報說:「賓徒侯、冠軍將軍來了。」
慕容暐聞報後便閉了嘴,半晌「撲哧」一笑,回頭同大可足渾氏說:「我這五叔啊,耳目靈通,你看這不就來了?母親的心思也不必開口,他豈有不知道的?」說著冷笑一聲,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出了簾子跟下人走了。
新興侯府後門的附近有一小塊空地,不敷大用,可閒著又顯得空曠了些,建造的工匠便別出心裁地搭了個紫籐架子。慕容垂便等在這個架子下面。
現在是暮春時節,正是紫籐花開的時候,一簇簇花萼纍纍的紫籐好像一個個還沒來得及瀉到地面的小瀑布,從翠綠如蓋的籐架上筆直地流淌下來,在陽光中眩出一種白。這種景象讓慕容暐模糊想起當初在鄴宮的時候有一回約人花下幽會的情景——當時真是覺得人美、景美、情也美的,只是現在他連那個女子是什麼模樣也想不起來了。他停住腳步悵然了一會兒,旋即拂開花枝鑽了進去,朝一臉凝重的慕容垂說:「隨波是個糊塗丫頭,恐怕要辜負叔父的期望了。」
慕容垂皺了一下眉頭,慕容暐的目光從身邊的花瀑一轉而過,笑:「倒不知道五叔還這般風雅。」
慕容垂略一皺眉,不以為意地說:「避人耳目而已——讓人看見,總是不好。」旋即話鋒一轉,直截了當地說:「我讓你嬸入宮去見隨波,好不好?」
慕容暐彷彿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如此拜託了。」略一頓,又幽幽開了口,語氣裡充滿怨毒:「前兩日我看見慕容評了——他可真是安逸,吃得下、睡得著,滿面紅光的……」說到此處,身子一轉,斜斜地背對著慕容垂,伸手從垂下來的柔蔓上扯了朵紫籐,用力碾爛了,才道:「燕國實亡於此人之手,我……們都不願意同此人同立於天地之間,叔父如今深得秦王愛重,我們的這番意思,可否請叔父上達天聽呢?」
小說網(|com|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