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融一聽苻堅這話就有些不自然,在苻氏子弟裡相當少見的漂亮面孔上極難得地現出一絲愧怍,藉著低頭整理袍袖,含含糊糊地應了聲:「似乎說是病了……」
苻堅聽了一怔,旋即上下打量了苻融一眼,似乎有些明白過來,轉身望向遠處教陽光照亮了大半的長安城牆,半晌不說話,出神得似乎透過城牆上的青磚瞧見了後頭的景致一般,良久才回過身來朝苻融無可奈何地笑:「你——又惹李太尉生氣了罷?李太尉……公忠體國,你還是對他恭敬些的好。」
李威是苻堅與苻融的舅父——他是苻堅母親苟氏的表兄,苻堅父親苻雄病故後,身為重臣的李威對初涉政局的苻堅一向多有照拂,苻生繼位後殘忍好殺,李威更是好幾回在苻生的屠刀下救了苻堅的性命,因而與苻堅一家往來極為密切,苻堅也一向對李威執父子之禮,只有年紀最小的苻融因為一向得苟氏嬌寵,行事未免放縱,常常自恃身份對李威出語不恭,這時聽得兄長教訓,心裡老大不服氣,嘴上卻不得不敷衍著說:「臣弟記住了。」
苻堅又瞧了他一眼,朗聲笑了起來,說了句「走罷」就翻身上馬,朝裝飾一新的城門疾馳而去——馬蹄過處,因春日潮濕而漫於草上的迷濛水汽頓時隨風逐散,苻融急忙喝令百官隨行,當下車轔轔、馬蕭蕭,萬千秦臣與前燕降人從北門魚貫而入,進入長安城。
許是長安城郭厚實的緣故,隨秦人入城的鮮卑人才剛穿過寬而深的門洞,便覺得有一股暖風裹著草木的香氣迎面撲到,心神一蕩,這才發現城內已是繁春照眼了:乾淨平整的青石大街的兩旁,出來迎接王師凱旋的秦人俱身著春服,同壓到他們頭頂的萬樹桃花一道擋住了後頭的大半風光,只有偶然的缺角處露出幾角飛簷,色澤鮮艷,依稀是新貴人家的模樣。
前燕皇帝,如今的新興侯慕容暐才往一角飛簷投去一瞥,身邊跟著的一個秦兵便不勝艷羨地說:「那便是苻詔為你們起的宅子。聽說裡面可好了——我若是能瞧上一眼,」他咂咂嘴,「死了也甘心!」
慕容暐聽了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該對這恨不得與他易地而處的老兵說什麼,突地眉頭一蹙,伸手拈起沾在衣袖上的一片花瓣,怔怔地說:「才是初春,你怎麼就謝了呢?」說完,又歎了口氣,才將它揉碎了。
那秦兵一直側臉瞧著他的舉動,半晌才扭過頭去,笑嘎嘎地說:「你們這些貴人,可真古怪!」
「我——還是貴人麼?」慕容暐苦笑。
那老兵一時沒了詞,一直跟在他們身邊的一個年輕禁衛卻突然開了口:「您是新興侯,自然是貴人。一盆花從炕上移到桌上,還是在屋裡。像我們,」他大大地歎了口氣,將腰間的長劍撥弄得「嘩啦嘩啦」地響,「可就拎著腦袋為人賣命嘍!」
「不過——」他歪著腦袋想了想,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齒,「我宣昭倒是願意過這樣的日子。」
慕容暐聽到這裡不由一笑,才笑到一半卻突然愣住了:方纔還在大街兩旁密如屏障的人群正向一個方向迅速湧去,好像幾月前還與他們陛下分庭抗禮的燕國皇帝是最無足輕重的人物一樣!
那禁衛瞧了慕容暐一眼,又瞧了瞧那人群湧動的方向,似乎漫不經心地說:「哦,這些人準是跟苻詔去太廟了。苻詔喜歡漢人的東西,打了勝仗總要去太廟告訴列祖列宗的——」說到這裡,他突然笑了起來,瞧著遠處的眼睛閃閃發亮,「可是其他氐人老爺可不太喜歡,他們嫌漢人的儀禮沉悶無趣,平時能躲就躲,瞧,行唐公不就過來了?」
行唐公苻洛是苻秦最為武勇的宗室,極為能征善戰,據說一拳能打死一頭健牛,慕容暐遠遠覷著卻也不覺得來人的身軀如何高大,只是行動間步子比較有力而已。身邊那個老兵卻突然「哈」地一聲笑了出來,問那禁衛:「噯,你在宮裡當差的——我聽說行唐公上回在陛下面前鬧了笑話,可是真的?」
那禁衛也笑了起來:「是呀——行唐公打了勝仗,苻詔要賞他,特地從琅歡閣檢了一套兵書,不想行唐公一聽要讓他唸書,愁眉苦臉地跟苻詔說『難道陛下因為我打了勝仗反而要罰我麼』,苻詔又氣又笑,最後還是把書賞給他了。」
饒是慕容暐心思鬱結,聽到這裡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那禁衛卻不說了——原來那行唐公四下張望了一陣便直直地朝這邊走了過來,慕容暐原還有些愣愣,瞧四周的人都跪下了才突然明白過來,慌慌張張地也跪下了,只是到底做不來這個,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吶吶。
好在那行唐公似乎也不計較,聲音裡聽不出表情地發了句話:「都起來罷。」慕容暐這才稍稍放心,又等身邊的人都「窸窸窣窣」地起了才低腰斂手地站了起來,起來時趁機打量了這個威名在外的苻秦宗室一番:一身的青色朝服,用料和文飾都極奢華,腰帶的帶扣上還鑲了顆鴿蛋大小的明珠,在陽光下眩得讓人睜不開眼,五官卻只是尋常武將的樣子,此時正微抬著下巴看他,半天才說:「你便是慕容暐?」
慕容暐無言以答,只得苦笑著說了聲「是」,那行唐公也不看他,只說:「想必你也知道了,這周圍一大片都是陛下為你們準備的宅子。喏,那邊最大的一個,就是你的。和鄴宮是不能比了——聽說你在鄴宮養了四千多個女人?」說到這兒才拿眼睛瞧了他一眼,可也只是一眼便扭過頭去了,聲音極冷淡地說:「不過也還住得人了。呆會兒我叫人帶你去新宅子,總之,只要你安分,大秦虧待不了你,要是不安分——」
慕容暐聽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可又不敢不道謝,正想閉了眼睛「謝主龍恩」,卻聽苻洛說:「行了,陛下的話我說完了。哼,若論我的意思——」
「陛下讓行唐公傳旨的時候,說讓新興侯『既來之,則安之』,還說晚上在明光殿為故燕君臣接風洗塵——行唐公方才添油加醋,還不算自己的意思?」
聽到這個聲音,苻洛和慕容暐都是一驚,不過苻洛的表情很快鬆弛下來,朝來人——一個文官模樣的人——大大咧咧地說:「我道是誰,原來是趙整趙大人——您不是跟苻詔一樣,最喜歡漢人的禮呀儀呀的麼,怎麼也溜出來了?」
那「趙整」聽了也不惱,只是一臉的笑:「不敢不敢,下官同行唐公一樣,也是王命在身——」說著便收了笑容,同慕容暐說:「聽說新興侯的幼弟病得厲害?陛下記掛得很,說新興侯初來乍到,要尋良醫好藥恐怕不容易,特地讓我帶了太醫來。」
慕容暐這才瞧見他身後跟了一個太醫模樣的人,自然謝之不盡。趙整卻不理他,轉身同苻洛說說笑笑地走了。慕容暐站在原地,過了好久還能聽見漸漸消散在桃花香氣裡的笑語——
「陛下讓我安撫慕容暐,又說『我有兵』,自然是讓我軟硬兼施的意思!」
「唉,行唐公啊,陛下說的是『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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