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轉身後神情還有些恍惚,走了好幾步才猛然立足,站在原處拿馬鞭柄輕輕敲了敲左手的掌心,臉上露出歎賞的表情——然後,笑了一下,飛身上馬,與一眾鎧甲鮮亮的護衛朝遠處迤邐出了長安城城門的恭迎隊伍疾馳而去。
想是傾朝出迎,恭迎隊伍拉得很長,最前頭的旌旗傘蓋已經離城數里,後頭的城門門洞裡卻還兀自絡繹不絕——苻堅與護衛十數人停在一個土坡上駐馬觀看了一會兒,片刻後聽得身後馬蹄踢踏,扭頭打量了一眼,旋即露出笑容:「冠軍將軍!」他一手拽著馬韁,一手拿馬鞭遙指恭迎隊伍的方向:「這陣勢,倒教朕想起當日將軍來時朕傾城相迎的情形來——」
慕容垂聽罷微微一怔,旋即臉上變色,趕忙拱手遜謝,口中連稱「不敢」:「昔時微臣不見容於家國,亡命來奔,今日陛下卻是得勝還朝,怎敢相提並論?」
心裡不是不怨恨的:昔時……昔時晉國桓溫大舉來犯,行軍迅猛,幾日內便進逼鄴城,四哥慕容恪歿後只知「閉關息旅、保寧疆場」的叔父慕容評和他那幫酒囊飯袋嚇得一點主意也沒,一個勁兒攛掇太后帶著小皇帝出逃龍城,若非自己臨危請命,挽狂瀾於即倒,關東當時就不復為慕容氏所有了!
擊退了桓溫的吳王,當日凱旋時是何等的風光?皇帝遣太傅、上庸王慕容評率百官出城數里相迎……現在想來,慕容評的猜忌,早在他滿臉笑容地扶自己起來的時候就開始了罷?而自己,雖料到慕容評不願意自己藉著這次勝利擴大在朝中的勢力,可也沒想到他竟會如此決絕,不留絲毫轉圜的餘地!將自己要求晉陞、嘉獎的將領一一閒置,還勾結宮中一向與自己不睦的太后密謀除掉自己!若非如此,慕容垂,慕容氏,燕國,又焉有今日?!
想到此處,慕容垂恨得直咬牙,扯著馬韁的左手不覺使上了勁,胯下的白馬頓時仰首「灰……」地叫了一聲,引得苻堅與護衛的坐騎也是「灰……灰……」地一陣嘶鳴,苻堅笑了一聲,鬆了韁繩,又加了一鞭,那馬立時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載著苻堅朝恭迎隊伍最前方一輛拱衛森嚴的三駕青蓋車去了。
三駕青蓋車上坐的正是大秦太子苻宏,此時還不到十歲,見父王從遠處疾馳而來,小小的人兒繃著一張小臉,頗嚴肅地從座上起身,一揚手,奶聲奶氣地喊了聲:「停——」
站在他身側執轡的戎裝青年聞令勒馬停車,連攙帶拎地將苻宏扶下了比小人兒高得多的青蓋車,又回頭大喊了聲:「傳太子令:百官恭迎聖駕∼∼」聽不遠處的傳令官將這道命令一聲迭一聲地傳了開去,這才同苻宏一前一後地跪倒在地:
「臣苻宏∼∼臣苻融∼∼恭迎陛下得勝還京!」
片刻之後,連綿數里、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在苻堅與前燕降人面前陸續跪了下去,還有些春寒料峭的關中平原上震天撼地地響起一句:「臣等恭迎陛下得勝還京!」
苻堅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拿目光一一掃過最前排的宗室與重臣,半晌才突然奪過身邊護衛手中的王旗,迎風一展,大喝一聲:「大秦龍興!」
此時天高地闊,苻堅的豪言壯語在一片開闊中傳得很遠,不少秦卒當即高呼以應,片刻之後,天地間齊刷刷地響成一片:「大秦龍興∼∼大秦龍興∼∼」苻堅哈哈大笑地將王旗擲還那名護衛,翻身下馬,一邊扶起苻宏與苻融,一邊說:「諸卿都起來罷!」
其餘宗室、重臣也就謝恩起來了,只苻堅的幾個兒子謝恩之後歡呼一聲圍了上來,拉著苻堅的手問長問短。年歲最長的苻丕往苻堅身後看了看,有些疑惑地問:「太傅沒同父王一道回來嗎?」
苻丕口中的「太傅」,說的是王猛。
這個苻堅朝中的第一人,擔任的職務多得嚇人——只怕到了他自己也未必全都記得的地步。
太傅只是王猛掛的虛銜之一,其實他並不教授王子們的課業——只是,苻堅尊崇王猛,同兒子們說「見王公如見朕」,他這太傅,當得也就比那些整天在王子們面前「之乎者也」的夫子們還要威風些。
苻堅聽見苻丕的話,點了點頭,若無其事地說:「關東新降,諸事煩難,父王留王公在鄴城總鎮關東六州了。」——像是在回答苻丕的問題,只是那目光卻是望向幾位宗室重臣的,見頗有幾位宗室變了臉色,一笑低頭,又同苻丕說話:「你不是說要學帶兵打仗,將來當個大將軍麼?過幾天父王再幫你找個師傅好不好?」
「好——」苻丕才喜出望外地說了半個字便極機靈地跪下行禮,改口說,「謝父王!兒臣要『萬人敵』鄧羌鄧將軍作兒臣的師傅!」
「你倒有眼光,」苻堅失笑,虛踢了苻丕一腳,然後含笑望向身側一位榮耀得滿臉通紅的黑臉將軍,「鄧將軍,可不可以呢?」
那將軍登時就地跪倒,雙手摘下頭盔,磕了個頭,大聲說:「謝陛下、殿下抬愛,鄧羌敢不從命?!」
苻堅笑了一聲,上前一步雙手扶起,趁彎腰的時候低聲笑問:「將軍今日怎地這般客氣?上回將軍賜教說,『光武與仲華之遇,非惟仲華之幸,亦是光武之幸』——」說到此處,低低笑了一聲,「時至今日,朕依然牢記在心。」
「仲華」是漢光武帝劉秀手下的名將,名鄧禹,「仲華」是他的字。苻堅突然提起他與漢光武帝,這裡頭有個緣故——
前兩天在路上的時候,苻堅同鄧羌開了個玩笑,說:「將軍,當初鄧仲華遇到了漢光武,將軍又遇到了朕——何以君家一門多幸?」
苻堅拿他重用鄧羌同漢光武重用鄧禹相比,抬舉自己是明主漢光武,抬舉鄧羌好比古時名將鄧禹,照理說,鄧羌哈哈一樂也就完了,偏偏鄧羌不樂意,直眉瞪眼地回:「微臣常同下人說,光武與仲華之遇,非惟仲華之幸,亦是光武之幸。」頂得苻堅當時就「哈」地一聲笑了出來。
這時聽苻堅重提舊事,鄧羌也有些吶吶地不好意思,苻堅卻一笑回頭,大聲吩咐苻丕:「還不過來向你師傅行禮?」然後來到苻融身邊,有些疑惑地問:
「太尉李威,怎地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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