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片刻,苻堅和王猛也說笑著下了高台。剛下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覺得眼前明亮了些,抬頭一看,才看見方纔還厚厚實實的雲層不知何時豁開了一道口子,現出淡遠深邃的天青色,陽光就從那道口子裡灑了下來,鄴城蒙上了一層暖和的淡金色,連身邊欄杆用白石雕成的柱首,此刻瞧著也是溫暖的。
苻堅卻像是有些悵然,怔怔地瞧了半天,才回頭朝王猛有些茫然地笑:「當初祖父歿了,我們也得離開這裡到長安去,臨行的時候,我瞧著銅雀台發誓,終有一天,會回到這裡。如今真的站在這裡了,不知怎的,也沒當初想的那般歡喜。」
王猛卻不知道該回些什麼——苻堅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當時鄴城還是後趙的都城,苻堅的祖父苻洪是後趙朝廷的大將,後趙皇帝石虎死後,苻洪原是想爭奪鄴城進而問鼎中原的,不想卻讓小人下毒害死了,苻家不得不退出鄴城的爭奪,到當時爭奪還不算激烈的長安去。這裡頭頗多曲折,苻洪又是最寵苻堅的人,苻堅也同他最親,王猛不好措辭,只得含糊其辭地說了幾句,正渾身難受的時候,台下突然來了一個秦將,瞧見苻堅臉色不算太好的樣子,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蹭了過來,問安之後便吞吞吐吐地說:「陛下原說住在故宅,如今恐怕不成了——」
故宅,說的便是苻洪在鄴城為官時治的宅子,苻堅是在那兒出生、長大的,這回榮歸故里,便想瞧瞧當初承歡祖父膝下時住的地方,聽那秦將說得含糊,有些不快地皺起了眉毛:「怎麼不成了?說得明白些。」
那秦將一邊說話一邊還琢磨措辭,苻堅突然發話把他嚇了一嚇,愣了一會兒才說:「宅子沒了,聽說有個燕國王爺修宅子的時候嫌地小,就給平了。」
「嘿!」苻堅聽完後極突兀地笑了一聲,好半天才說,「那便在這宮裡收拾一個地方好了,也是一樣的。」
王猛見他收斂得極快,也有些佩服,想了想,又說:「只是原來住在燕宮的人還拘在西北角,是不是……」
苻堅心裡正不痛快,也不等他說完,便說:「不必驅出去了,難道朕還怕了這些老弱婦孺不成?再說了——」說到此處,突然一笑,「慕容暐走得匆忙,將他的老母弱弟盡皆托付於我,我總得略盡綿薄之力,總不能把他們全都趕了出去。」
王猛聽了失笑:「陛下這可真叫『報怨以德』了。」當下也就不再勸說,於是原先燕宮的人囚在顯陽殿,苻堅便住在九華宮,都在銅雀園裡,相距不過十餘步,除了第一天晚上有燕女哭得淒慘,因為故宅讓人平了心情不好的苻堅說了句「讓她們也消停些」之外,彼此倒也相安無事。
隨後幾天,於苻堅而言,倒是極閒適的。離開長安的時候,他留了太子苻宏監國,又因太子年紀小,命老成持重的太尉李威輔佐,因而到了鄴城幾天,長安並沒有什麼委決不下的政務要他處理,只陸續送來一些太后安好、太子安好的消息;鄴城這邊又有王猛,大小事務都料理得妥妥當當——苻堅著實過了幾天清閒日子。
這天入夜後王猛進宮奏事,苻堅等諸事都斟酌定了便抬頭對王猛說:「景略連日操勞辛苦了。今晚夜色清嘉,不如陪朕四下走走吧!」
於是二人便帶了幾個人離了九華宮——夜色倒是真好,細白石子鋪成的御道明亮得如同月光下深潭的積水,澄澈而空明,漫出清泠泠的光輝,人像是走在水面上,而隨風移動的松柏樹影,分明便是水底招搖的青荇。因在宮中,御道兩旁沒有築牆,苻堅與王猛一路行去,隨手指點宮中殿台樓閣的佈置,倒也十分快活自在——正說著,苻堅突然停住腳步,四處張望了一下,王猛正有些莫名其妙,便見苻堅回過頭來衝他笑:「景略瞧好了,朕抓個偷兒給你瞧瞧。」
說完便徑直到了一堵矮牆前——王猛想起那原是顯陽殿後園的矮牆,又見那宮牆前的灌木微微有些顫動的樣子,登時也明白了究竟,剛想招呼侍從上前拿人,便見苻堅擺了擺手,只得罷了——苻堅早就想好了對慕容氏以和撫為上,此時自然不想為了一件小事大動干戈、橫生枝節,站在那兒靜候了一會,聽灌木後頭半天沒響動,終於開口,慢悠悠地說:「你到底是要進去,還是要出來啊?」
原還有些莫名其妙的侍從,此時也明白了究竟,個個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苻堅回頭朝有些不以為然的王猛笑了一下,又望向那些侍從,正想吩咐說等人退回之後便補好牆,再加緊看管,不想他還沒張嘴,身後的灌木便傳來「嘩啦」一陣亂響,他有些愕然地回頭,劈眼便瞧見一個天青色的身影從深暗的陰影裡鑽出來了——他瞧了瞧眼前這個一臉惱怒的人,又看了看牆上的洞,臉上慢慢露出笑容:「原來是『大燕中山王、大司馬』,這可真是出乎朕的意料之外……」
慕容沖聽他話裡似乎有嘲笑自己堂堂大司馬居然鑽牆而出的意思,不由得越發惱怒。他原就是受不得調侃的人,不然方才也不會出來了,只是他從小嬌生慣養,身邊的人都順著他,從沒有與人鬥嘴的經驗,這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回話才是,只是氣哼哼地怒目瞪視苻堅。苻堅瞧了越發好笑:「不過也算情理之中,旁人,又哪有這個膽子?」這時侍從也在還留著積雪的泥濘裡找到了掘牆的刀,苻堅瞧慕容沖雖然強自鎮定,臉色卻「唰」地白了,不由一笑,吩咐侍從:「把刀還給他。大司馬身上沒有刀,那可不像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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