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縣,燒餅劉莊。
許衍灼騎著一匹騾子,一步一顛慢吞吞的順著大道行來。在他的身後,是一隊數十人押運的膠輪馬車,晃晃悠悠的沿路前進,看上去,跟以往路經此地的普通商戶沒什麼兩樣。
不過他的挺拔俊秀模樣還是比較顯眼,尤其一雙劍眉星目,顧盼之間別有神采,讓路邊上來往的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一眼,多一份注視。
靠劉莊這座鎮子,路邊上來往的幾乎都是短打利落的青壯,每個人不是扛著長矛,便是揣著大刀,亂紛紛毫無規矩的橫行在街上,在料峭春風中刻意敞開胸懷,露出排骨嶙峋的胸膛,顯得他們一點也不怕冷。
落後一步的情報人員催動騾子上來,低聲道:「處長,這裡的情況跟消息中看起來是一樣的,民間武裝力量不可小覷啊!」
許衍灼眼睛微微瞇縫,不屑的道:「烏合之眾而已。也是官府蓄意放縱,才讓他們一時興盛。說到底,不過是一群頭腦愚鈍的村夫,被人以種種荒唐說法給蠱惑了,一旦出事,還不是都要成為刀下鬼,替罪羊?可悲!」
他不是瞧不起這些民眾,而是覺得他們很可悲。好好一個人,居然會相信莫名其妙的「刀槍不入」。什麼金鐘罩,就算實打實練一輩子,不過是能讓沒開刃的刀在上面橫砍一下不破皮而已。你有種的讓咱拿刺刀捅一下,或者用刀刃拉一下試試?保證各種下水淌出來。
「國術館」裡養活著那麼多當代高手,都沒有一個敢說自己刀槍不入的。一群被走江湖賣藝手段蠱惑的村民居然就盲目信任。可見先生所說的「民智未開」。教育大計,任重而道遠啊!
許衍灼抬頭望遠處看,見一座防衛森嚴的堡壘出現在道路的盡頭。
劉莊不是一個單純的莊子,是以姓劉的大宗族為核心,聚集了上百戶人形成的莊子。再以他們為核心,靠近大路的地方興建起來的這麼一座集鎮。
這裡不同意京津地帶管的那麼嚴實,卡在兩省之間,官府的力量薄弱。民間多有盜匪。最瘋狂的時候,曹州府地界能有上千伙大大小小的匪幫活動。
針對這種情況,各村鎮的自保力量隨即興起。去年中日開戰,大清上下人心惶惶,附近的駐軍全部調走了,官府也沒空管下邊人怎麼鬧騰,於是乎不少勢力趁機崛起,鬧騰的比較厲害。
離著還老遠呢,就有管閒事的來了。
一夥人拿刀弄劍的迎上來,大老遠要喝到:「唉。你們是幹什麼的?怎麼就跑到劉莊來了?下馬接受盤查!」
許衍灼眉頭一揚,嘴角露出點淡淡的笑容。腦袋微微一晃,後面的情報員立即向前,大聲道:「咱們少爺是打濟南府往歸德府去送貨的,路經貴寶地,還請這位兄弟給個方便。」
那夥人的頭頭卻不是那麼好糊弄,往車隊那一水膠輪車狠狠掃了兩眼,冷哼道:「濟南往歸德府去,你不走單縣,跑到咱曹縣來作甚?當老子沒出過遠門是怎麼地?」
旁邊一大堆人漢子立即露出凶神惡煞的嘴臉,揮動刀槍從四面圍攏上來,大有一言不合就殺上來的架勢。
情報員卻是見過大場面的,從容笑道:「這不是聽說劉莊火神廟香火煞是興盛,本打算三月三來瞧瞧,順帶求點香灰啥的。那知道路上不太平,緊趕慢趕的還是耽誤了。」
「你也知道三月三?」
那漢子的表情登時凌厲起來。這事兒不是說起來那麼簡單。
名義上,農曆三月三火神廟會,聽上去好像不過是民間的社日活動。實際上,卻是大刀會慶祝祖師爺誕辰的重要日子,在曹縣、單縣等地方,聚集幫眾,招兵買馬來的。
這事兒其實很受官府的忌憚,明面上好像不管,誰知道什麼時候那刀子就砍過來?不得不防啊!
特別是,他們大刀會骨子裡的傳承是白蓮教那一套,向來為歷代朝廷所不容的。焉知今天不是來找茬探路的?
為首的漢子左右示意一下,厲聲呵斥:「看住他們!我去跟大頭領報告一下!」
眾人反應過來,這是有情況了。頓時一大堆人呼啦啦湧過來,把車隊包圍的水洩不通。
押運車輛的壯丁們面露不善,不動聲色的靠近大車,伸手往懷裡抓住手槍,扳開槍機保險,一有不測,立即下手。
許衍灼卻胸有成竹面帶微笑,抬手示意一下,讓他們稍安勿躁。
一里之外,劉莊鎮子裡,火神廟前,幾日前搭起來棚子都還沒有拆掉。上千人簇擁之下,場地中一大群百十號壯丁排成前後幾個隊列,秩序井然的挨個兒上前,從大首領劉士瑞的手裡接過瓷碗,把裡面的符水一飲而盡。
那大首領劉士瑞,生的仙風道骨,面帶書卷氣。穿著一身道袍,留著三綹長鬚,端坐白蓮座上,姿態儼然。每當一個壯丁過來,隨手捏起一道符紙,嘴裡念叨:「……天靈靈,地靈靈,真仙祖師顯神靈!真刀真槍皆不入,橫練金身力無窮……!」
同時手指頭輕輕一抖,上面不知道是抹了白磷還是什麼危險玩意的符紙立即自燃,呼一道火光燒的只剩下一點兒灰燼,飄飄落進碗裡。
仔細看去,可見那符紙上寫著「周公祖,桃花仙,金罩鐵甲護金身」之類的字樣,故意用複寫法弄得跟鬼畫符似的,在盲們看來,很是神秘。
來到近前的壯丁激動的七情上臉,雙喜跪倒恭敬的接過去,也不管那水是不是乾淨,咕嘟咕嘟喝的一滴都不剩,然後千恩萬謝的站到一邊。在看他那胸脯也挺起來了,腰桿子也挺直了,面色紅潤有光澤,不知道是
吃了幾斤鈣片還是補鐵補血又補鋅的什麼高檔營養品。
村口值班的壯丁頭目快步趕來,附耳幾句。劉士瑞不動聲色的微微點頭,而後吩咐:「先看住了他們,送到後面祠堂候著,等下我在過去處置。」
那頭目顯然是劉家本家人,言聽計從的,二話不說扭頭就去執行了。
這邊廂一直把所有人都喝了符水,劉士瑞累得肩膀頭子生疼,遣散所有人後,邁著四方步飄飄欲仙的走到後面劉家祠堂處。
許衍灼遠遠地抬頭一看,兩人目光碰在一起,各自臉上露出有會於心的表情。
都是明白人,誰也別客氣,等對方到了眼前,許衍灼一拱手:「見過劉大頭領。金鐘罩香火鼎盛,人丁興旺,可喜可賀啊!」
劉士瑞也不再是一副神龍教主的架勢了,四周都由他自家的人看住了,也不怕被外面的教眾發現,抬手請許衍灼進了邊上屋子,直言問道:「貴客臨門,必有要事。咱們不必繞彎子,直說吧,你們是什麼人,來此作甚?」
許衍灼微微一笑:「在下姓許,無名之輩。不過受人之托,來向劉大頭領遞個話。朝廷要對你們不利,還請早做防範,以免變生肘腋,不免可惜了一幫英雄好漢。」
劉士瑞冷哼道:「我等自籌壯丁,剿滅盜匪,保衛身家,守護一方安靖。朝廷高興都來不及,那裡會有什麼不利?客人莫要危言聳聽。」
許衍灼道:「大頭領是考過科舉,捐過監生的。應當知道朝廷一貫的做法,那是絕不容許有任何威脅存在。更別提,你們這種吞刀吐火的傳道授徒手段,可是歷代朝廷之大忌呀!」
劉士瑞臉色大變,這是把他的老底子都摸清了嗎?
不錯,他的師父趙天吉出身白蓮教,除了交給他排打氣功的手段外,這等召集教徒的路子正式一脈相承。白蓮教造反千年,人人喊打。他這要是漏了底,誰知道上頭要怎麼收拾?
許衍灼不跟他叨叨,逕直說明:「朝廷編練新軍數月已經有了模樣,正要借一些人頭來試驗一番刀鋒利不利。直隸一代,就屬大刀會的名頭最盛。大頭領首當其衝,避不開的。」
劉士瑞目光一閃,冷哼道:「原來許先生是東邊來的貴客,失敬失敬了!怎麼,莫非以為朝廷要拿咱們來磨利了刀子,再去對付你們?」
許衍灼微笑不語。這是一個聰明人,馬上就能聯想到自己的身份,可見不是蠢貨,應該知道如何取捨。
他沖外面一指:「我那些車上,押運著一批槍械彈藥,或可給大頭領一些支持。咱們志在中國振興,卻不想流太多自己人的血。大頭領,可有了處斷?」
劉士瑞臉色一紅一白,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決斷。
他之前是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的。大刀會如今興盛之極,各地教徒加起來上萬,把個曹州府維護的秩序井然,官府沒口子的誇讚。沒想到,轉眼就要被剿殺,這他娘的還有天理麼?
他能猜到許衍灼的身份來歷,也知道朝廷對楊氏的不滿不是一天兩天,早晚要一場廝殺。大刀會可以趁機壯大崛起的。可萬萬沒想到,會一刀先砍到自己的頭上啊!
猶豫再三,他狠狠一拍大腿:「你的大禮,咱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