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8日,大清早,北洋水師的戰報和《國聞報》被一起送到李鴻章的書房。
中堂大人捻起薄薄的電掃了一眼,耷拉著眼皮冷哼一聲丟到一旁,乾脆專心閱讀報紙的頭版頭條消息。
他如今也算明白了,這大清國的消息途徑,官方的居然比不上一份報紙可靠。簡直很荒唐,卻也很無奈。以至於他最近經常有種自己已經落伍了的感覺。
《國聞報》的頭條繼續最近數月一貫的冷靜態度,用「一場未完的戰爭——北洋水師慘勝顯疲態,日本海軍驕狂遭重擊」為題,從頭到尾圖並茂的闡述了黃海海戰的整個過程。
撰寫人的名字不用說,自然是聲名卓著的「華聲」——楊浩同學。
章以異乎尋常冷靜的語氣,毫無保留的把中日雙方海軍存在的問題、戰鬥中的各種失誤,勝利或失敗的原因一一點出。
李鴻章注意到,其非常坦率的指出,日軍總體實力並未受損,多數戰艦將在其本土數月內修復完成。反觀北洋水師,數十年洋務運動,買戰艦建工廠的同時,卻沒有將維修保養的相關技術和設備同步跟上。此番遭受重創的定鎮二艦,將幾乎不可能得到妥善修復。
因此,北洋水師的勝利不足誇,待到日軍捲土重來,就只有被動挨打的份了。
另外,章更指出,此次海戰只是中日大戰之一隅,決定雙方最終成敗的。仍然是陸軍戰爭。這方面。清軍的準備比起海軍不堪太甚。隨著平壤守軍的退卻。後方調動卻遲緩混亂,被日軍強行推進到遼東,甚至打到直隸的可能性極高。
說到這點,昨天得到消息的楊浩自己其實更鬱悶。
他以為幫著清軍守住平壤就能扭轉戰局,卻不料前腳才走,左寶貴就因為槍傷和淋了一夜的大雨,外加國度勞累,9月16日當前就突發高燒。人事不省。
到了17日,黃海之上戰況正熱烈的時候,他已經生命垂危。馬玉崑孤掌難鳴,在一力主張後撤的衛汝貴鼓動下,江自康等人也認為彈盡糧絕,不可久守。於是,當日守軍開始後撤。
而提前一天到了後方的葉志超,卻也提前一步掛了。
這下子倒好,派遣往高麗的大軍連折兩員統兵將領,秩序大亂。李鴻章雖然緊急調動宋慶作為統帥率兵增援。為時已晚。
看到後面的結論,李鴻章心裡頭一點兒高興勁都沒有了。尤其照片上。定鎮兩艦和「來遠號」被幾乎轟平燒光了上層建築,戰艦週身數不清彈痕窟窿的慘樣,心疼的他鬍子直哆嗦。
就算擊沉日軍三艘主力艦,幹掉了軍務局長樺山資紀又如何?自家的實力大損,仰仗水師看家護院的事兒幹不成了。
作為提督的丁汝昌,被炮擊重傷好歹是搶救下來了,不過卻暫時管不了事兒。讓誰去負責這個爛攤子,又是令人頭疼的問題。
放下報紙,李鴻章罕有的歎了口氣,渾濁的眼眸之中露出一絲疲憊。
端著茶水進來的李經方正好看到,頓時吃了一驚,忙問道:「父親是在為報紙所說之事憂心?」
李鴻章輕輕搖頭,接過茶碗去,拿杯蓋慢慢地劃開,忽而看著李經方道:「你是不是還在埋怨老夫當日不讓你去高麗領兵?」
李經方低頭:「不敢!父親既有明斷,定然看的比兒子清楚。」
李鴻章放下茶碗,歎道:「你還是有怨氣呀!不要以為張幼樵勸阻,是在擋你上進的路。他也是為了你和老夫的名聲考量。你看看報紙上說的情況,換做你去的話,能經營的更好麼?」
李經方瞥了桌上的《國聞報》一眼,遲疑了一下,搖頭道:「不能。數十年沉痾難返,非一日之功可挽救。兒子也以為,要練一支新軍方能補足缺漏。」
平壤之戰前,李經方曾再三請命要去前方領兵,特別是葉志超的昏庸膽怯被曝光後,更是請戰心切。卻被張佩綸提醒李鴻章力阻而未能成行,李經方心中因此而大為不滿。
不過隨後的報紙專刊,就把清軍如今的糟糕模樣一點臉皮不留的給揭開來。戰鬥中種種糟糕透頂的表現,充分說明其落後之嚴重。空有那麼多的犀利武器裝備,卻連基本的裝備統一都做不到,更別提要求極高的現代後勤。訓練和戰術素養什麼的,更是浮雲一般。
可以說,偌大個大清國,四億三千萬人口,卻連一萬合格的兵員都拿不出來。上去的那些不過是湊數,一旦開戰,都只好用性命去拼。
也就幸虧現在的日軍都是些生瓜蛋子,武器彈藥全都不足,等對方鍛煉出來以後,清軍就只能是一群被趕著滿山亂竄的軟腳蟹了。
李經方不是沒看報紙,他也終於明白自己的差距到底有多大。不過骨子裡那股人習氣一時半會兒改不了。
這也是中國自宋代以來讀書人的通病。好像讀了聖賢書,立馬就能帶兵打仗決勝於千里之外似的。也不看看從那時到現在,一千年裡,真正合格的儒將一共才幾個?
被拒在家裡不能出去,李經方索性賭氣似的天天在李鴻章面前晃悠。另外也是擔心老頭子被前方的不利消息氣出個好歹來,也能照應的開。
雖然不知親生,不過李鴻章從來沒把他當外人。歎了口氣道:「老夫原想著一動不如一靜,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啊!編練新軍的必要性,想必朝廷現下應該知道了。不過這吃敗仗的黑鍋,還得我來背。」
李經方憤然道:「若非他們在背後屢次掣肘,有何至於弄到今天的地步?父親,這個官司要跟他們打。」
朝中
清流簡直就是一群禍害。
當初攛掇著弄錢給西太后修園子的是他們,目的是為了讓皇帝親政。再後來掐斷海軍撥款停止造艦的也是他們,目的是不讓李鴻章實力進一步增強。如今打起仗來不趕趟兒了,一個個又變身兵法大家,比手畫腳的亂出主意。有種的,你們上去打一場試試?
李鴻章擺手笑道:「哪裡打的清楚哇!算了,不提他們。說說你最近查探的情況,確實楊氏皆出於沂州日照?」
李經方精神稍微一振,肯定的點頭:「正如密報中所言一般。而今全國各處售賣的所謂洋貨,多從日照轉運出來。楊氏更在縣外山裡經營偌大一片工廠,又在海邊開了港口和造船廠,規模之大,不下於江南機器局。」
「好哇!看來這小子還真是有些門道。」李鴻章輕輕一拍桌案,雙眸精光閃爍,「三年前老夫巡查海防之時,那日照縣不過偏鄙漁港而已,多有些帆船,卻無大用。想不到才過了這麼點辰光,他就弄出如此聲勢。嗯,如此說來,其所用兵丁,也是當地募集來的?」
李經方答道:「應該是了。沂州府所言,楊浩乃是當地團練之練總,初時皆以為其不過弄些人看家護院,卻不料竟當真練成了精兵,連日軍都打不過他。」
他話裡的興奮和讚賞意味,讓李鴻章很是不滿,狠狠瞪了他一眼,喝道:「你見過槍炮比朝廷官軍都犀利數倍的護院?哼,陰蓄兵甲,坐擁炮艦,才雄勢廣,聲望卓著,這是要造反吶!」
「啊?!」李經方給這評語嚇了一跳,蹙眉道,「不至於吧?那楊浩的大半基業如今都在天津呢。他不怕您一怒之下給他抄家滅門?」
李鴻章冷笑道:「只看他從來都不肯留辮子,口中全無半點對朝廷敬重,可知其心意若何。另外,你也知道他的表字,叫『鼎世』!哼,鼎革世界,好大的志向!」
楊浩的表字,還是來到這世界才起的。因鼎而來,故用鼎為字。本來打算叫「鼎天」的,取鼎革天下之意。不過「陽頂天」的名字真心不大好聽,便叫了鼎世。
李經方真的給老頭子毫不掩飾的殺氣給鎮住了。難道說,父親真的對那楊浩起了殺心?
他卻不樂意看到如此糟糕的結果。這些日子來,李經方幾乎一篇不落的讀過署名「華聲」的章。對裡面各種思想認識,對天下時事的精到分析和論證,鞭辟入裡,令人拍案叫絕。
雖然還沒跟楊浩正式認識,在他心裡頭,已經把這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當作忘年交一般。是真正能與他一起睜開眼睛看到真實的世界,並打算投身進去製造改變的行動者。
雖然如今楊浩逐步顯露出來的實力已經不小,李經方卻還沒覺出來,其推翻滿清霍亂天下的意思。更多的,覺得楊浩像是一名要身體力行來推動國家變革的人,而非洪楊那種只知道破壞不知道建設的莽夫。
但他更清楚,李鴻章是標準的舊人脾性,講究個全始全終,忠臣不事二主。所以才要費勁裱糊著大清江山死撐,無非是等到他死那一天不變色。屆時蓋棺定論,他李合肥保不齊也能弄個「」字頭的謚號,這就功德圓滿。
如此一來,他就決不能容許有人破壞大好局面,朝中爭鬥是另一回事。造反?卻要先看看他李大人手中的刀夠不夠鋒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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