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到三更時分,中軍帳內十分安靜,靜得幾乎能聽見夜風掠過帳外的草地時發出的簌簌輕響——幾盞油燈時不時隨著辟啪幾聲脆響,炸起幾個耀眼的火星,閃爍著飄蕩下地,眨眼就看不見了。兩名扈從衛士躡手躡腳地進來,往燈腹裡添加了膏油,又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繼續在帳門外兩側把守。
而陸遙幾乎沒有注意他們,他依然俯視著地理圖,深陷在沉思之中。
不久之前,他有了新的發現。
放開離狐濮陽方向,給東海王幕府刻意留出出逃的路線,這計謀固然凶狠毒辣,卻很有些問題。哪怕沒有從鄄城趕來的密諜通報,靠著大軍散佈出去的游騎偵察,或許陸遙會稍晚些再發現賊軍包圍圈中的薄弱點,但一定會及時看出其中的凶險。
另一個角度,鄄城的東海王大軍別的沒有,有的是人。當數以十萬計的殘兵敗將沿著這兩條道路狂奔而來的時候,石勒和王彌的伏兵可能將之盡數殲滅麼?用一句陸遙前世熟悉的話形容:不要說五萬個人,就是放五萬頭豬,三天也抓不完。失去那些毫無戰鬥力的軍隊以後,只要幕府的核心體系無損,再獲得幽冀軍力的支撐,東海王就依然是那個號令天下的權臣,依然能夠在中原與賊寇長期對抗。
也就是說,石勒設下如此圈套,其實卻並不能給東海王以決定性的一擊。相比而言,倒是死死維持住對鄄城的包圍,打一場呆仗、硬仗的收穫會更大些。這是為什麼?
如果再想得深些,戰場上的局勢千變萬化,一旦時機適當,幽州軍或許還可以與東海王的大軍配合,內外夾擊,將賊寇的中道伏兵一擊而破,隨後諸軍會師合力,向石勒王彌賊寇發起反攻。這一來,石勒豈不是偷雞不著,反倒有把老本都蝕出去的危險麼?
不然。陸遙連連搖頭,立即將這個設想推翻。
石勒既然敢安排下圍三闕一、中道設伏的計謀,就肯定會預料到幽州軍將計就計,反而對伏兵形成夾擊之勢。如何才能使得幽州軍無暇挾擊?關鍵還在瓦亭。如果所料不錯,麥澤明的軍隊很快就會在瓦亭遭到賊寇們優勢兵力的攻打了。
雖然已經掌握了大河上下游的多個渡口,可舟楫的運載能力畢竟有限。根據陸遙和李惲事前的估計,五天以內,能夠渡河南來的幽冀聯軍兵力,不會超過兩萬。石勒王彌賊寇只要動用同等力量在瓦亭發起攻勢,應該就足夠使得陸遙分身乏術,沒有能力去接應東海王。同等力量,也就是兩萬人,這對於在中原滾雪球般擴張起龐大兵力的石勒來說,應該不是難事。
想了這麼多,又回到了關鍵的原點:這是為什麼?
石勒為什麼要設下這個看似毒辣,卻並無決定意義的圈套?
陸遙深深吸了口氣,又吐了口氣。他竭力讓自己定下心來,細細地推算。
在部屬們眼裡,陸遙是用兵如神、戰無不勝的統帥、因此當陸遙地位漸高、漸漸不再避諱自己江東陸氏之後的身份時,便有些部下有意無意地傳說,陸遙的兵法傳授淵源非常,乃是得自於昔日執掌東吳兵權,舉江左吳兒與中國爭衡的大都督陸遜。
陸遙本人當然知道全沒那回事。江東四姓豪族,素有「張、朱武、陸忠、顧厚」之稱,陸氏子弟雖眾,除了陸遜陸抗父子兩代以外,並無特出的用兵之才。大晉平吳時,陸氏族長陸晏、陸遙之父陸景等陸氏高官紛紛戰死,戰績卻乏善可陳,其「忠」則忠矣,卻著實未顯出什麼軍事才能。甚至陸士衡、陸士龍二陸入洛,最終也死於作戰不利。在陸遙本人的記憶中,從來都不記得這兩位叔輩有什麼專研兵書戰策的時候。
既然世代為將,陸氏的兵法家學或多或少是有一點的,但陸遙其實是在流落并州以後,於一次次出生入死的戰鬥中積累起軍事經驗,才逐步將年少時粗略接觸的一些兵書學以致用。兩年前并州刺史司馬騰慘敗軍潰,陸遙來自另一段人生的記憶甦醒,遂得以結合前世今生的見識為己所用。非要推研起來,那前世裡的自己也未必有什麼特殊的心得,不過是前世那些網讀物中只鱗片爪的雜糅而已。
外人或者稱頌陸遙的善戰和英明,但陸遙獨自一人時經常捫心自問,自己果然便如他人想像的那樣麼?
陸遙給自己的回答是否定的。
身為一名普通軍官的時候,陸遙常常依靠個人的勇武衝鋒陷陣來決定戰鬥結果。論起治軍或者更加細膩用心,但僅以戰法而論,他與薛彤、沈勁這些猛將並無本質上的不同。雖說後來風雲際會,小小的并州軍主振翅騰飛而起,但在用兵方面,陸遙自知絕比不上史書中真正老辣圓熟的將星。
他所擅長的依然是在治軍方面,是靠嚴刑厚賞、明法審令,訓練出一支能打勝仗的精銳之師,然後籍此去碾壓同時代那些低水平的軍隊罷了。無論是在代郡、濡源,他都曾經落入敵人所算,但最終的勝利莫不證明了一點。
正因為如此,陸遙的心態始終是矛盾的。一次次的勝利帶給了他前所未有的信心,何況他已經擁有了數萬雄兵在手、力量百倍於前,再也無需仰視任何人。但偶爾,他也會覺得自己那些屢戰屢勝的事跡,恐怕少不了幾分運氣的相助,換個時間和地點,未必就一定能夠複製那些勝利……更不要說現在,面對著石勒的時候。
即將再次與這名出身卑賤的羯賊全面對抗的時候,陸遙依然有些戒懼。因此,他才會毫無睡意地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從一個個不同的角度來審視戰局。陸遙審視著那些或是被石勒刻意擺出來的,希望他看到的一切。可這一次,石勒的目的,真的叫人看不透啊。
陸遙冥思苦想,帳內落針可聞。帳外大河滔滔,風雲漫卷,夜正漫長。
陸遙不知道的是,就在距離他不足五十里左右,一片林木密集的丘陵地帶裡,令
他看不透、猜不穿而深深戒懼的那人,也正夜不成寐,心潮起伏。i5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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