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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五章 白馬(完) 文 / 蟹的心

    眼前刀劍橫頸、寒氣沁膚,智勇全無所施;而周圍敵人環繞,較遠處的己方大隊兵力人人驚怒交加,卻投鼠忌器、逡巡不進……當此千鈞一髮之時,曹嶷突然覺得自己有幾分腿軟。既然決心走上殺官造反的道路,本該早就有了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覺悟,何況曹嶷久經風浪,多曾在戰場上與人白刃相格,自認為絕非貪生怕死之輩。可這時候,曹嶷突然明白過來,哪怕在最危險的戰場上,自己也有同伴扶持、有部曲並肩作戰,從不像今天這般真正地孤身一人!

    他本想著與穆嵐等人言語對答,先暫緩斧鉞加身之危,再徐圖它策;可就在對話過程中,又有甲士拎著一顆血淋淋的頭顱過來,咚地扔在曹嶷面前。這首級雙眼暴凸、形貌十分可怖,不是高粱是誰?曹嶷看著高粱猙獰的頭臉骨碌碌地滾到自己腳邊,一種巨大的恐懼感不由分說地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勉強壓著心慌意亂的情緒,慢慢道:「陸道明早就有意南下與中原群雄對壘,是以千方百計派遣奸細鋪路,曹某沒有防備,這才失手被擒,輸的心服口服。只是,閣下張口白馬壘、閉口白馬壘,如今白馬壘卻依然在我軍掌握之中,上游延津、石津等地一旦發覺有事,援軍更是須臾便至……擒我一人又抵什麼用?你們若要大舉渡河,終難免遭半渡而擊,落得慘敗的下場!」

    穆嵐撇了撇嘴:「不然不然。白馬壘固然重要,但拿下了曹將軍你,白馬壘何足道哉?我家將軍曾說過,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須知用兵之道的關鍵,乃是……」

    「好了好了,休要再賣弄你那些半通不通的兵法。」趙鹿連連搖頭,一把將他推開。

    穆嵐追隨陸遙甚早,在并州時,因為是軍中罕有的識斷字者,所以頗受重視,多次得陸遙親炙兵法。他本人也很以此為傲,時常賣弄幾句。哪怕是如今平北軍府中名將、大將如雲,以致穆嵐始終停留在中級軍官的地位,可既然自命為將軍弟子的特殊榮譽感尚存,喜歡胡亂引用陸遙言語的習慣就怎也改不了。好在有個行事穩健的趙鹿在,還能懸崖勒馬。

    但穆嵐未說完的言語,卻讓曹嶷心頭猛地一動,不由自主地掙動身體:「且慢且慢!」

    抵著喉頭的兩把長刀立時發力,將他迫回原處。

    曹嶷顧不得脖頸上多了兩道血痕,充滿期待地連聲呼道:「穆……穆校尉,你說拿下了我,白馬壘何足道哉?這是什麼意思?」

    穆嵐正想回答,看了看趙鹿的眼色,於是有些粗魯地將曹嶷往前一推:「叫你的人都別亂動,等著!」

    自己固然是白馬壘守將,但徐邈、高粱等人也有擁有基本的實力。這些人不敢向前衝殺,已是因為自家威望過人,令他們不得亂動,這和叫人送死有什麼區別?曹嶷有心抗拒,那穆嵐催促甚急,劈頭蓋臉又是幾拳下來,痛得發昏。沒奈何,他只得依言吶喊,令部下們不可妄動。

    果然,這樣的命令立即讓一眾部屬們起了爭執,步騎隊列中一陣喧嘩,似是有人要衝殺、有人要退後,有人打算依令等待。總算曹嶷的忠誠部下佔了絕大多數,片刻之後,便有數十人或者縱馬、或者邁開雙腿奔出隊列,往白馬壘的方向回去。

    白馬壘的方向早就發覺渡口邊情勢不對,但礙於三名主將不在,餘下部屬們並無可以主持大局之人,只能據壘坐守。這些人奔入營壘之後過不了多久,或許便與留守人馬達成了一致意見,於是便聽見淒厲的警號大作,眾多兵卒裡外奔跑,更有一股狼煙升騰而起,直貫入黑雲層疊的陰黯天穹中去。

    狼煙既起,大河上下的數個渡口要塞立時便能收到訊息。這幾個要塞的駐軍匯合起來,少則三千,多則五千的精銳援軍最長一個時辰就能到達。如果自己不曾落到晉軍之手,這應當是個好消息,眼下曹嶷卻只能連聲苦笑解釋:「白馬壘中徐邈、高粱二將的部屬甚多,這……這不關我事啊……」

    「無妨。」趙鹿答了一句,轉頭回望向滔滔大河。

    被曹嶷安排在白馬津左近的,都是賊寇之中敢戰善戰的精銳,數量更是十倍於隨著趙鹿、穆嵐等渡河而來之人。哪怕在曹嶷連番呼喝之下不敢妄動,可人人怒視著灘頭上的這支小小隊伍,依舊挾帶著巨大的威懾力。雙方的距離並不太遠,如果這些賊寇悍然衝殺過來,曹嶷的性命自然難保,這支晉軍小隊也根本來不及登舟撤走,定會在河灘上被殺個盡絕。可趙鹿回頭張望,眾人便一齊回頭,竟全不將他們放在眼裡。

    曹嶷心中暗罵這群人狗膽包天,卻也忍不住跟著回頭張望。

    大河自龍門衝出,沿途開山裂岸,水勢滔滔。正逢夏季漲水時分,渾黃如漿的河水發出如奔騰咆哮的轟鳴,時不時拍打著兩岸,將大塊土石吞噬入洶湧的渦流之中。遠遠看去,彷彿一頭張牙舞爪的惡龍將要從河道中騰空飛起!想要橫渡這樣一條洶湧的大河本非易事,更不要說此刻天氣陰沉,彷彿將有大雨。眼看著濃雲層層壓下,幾乎與河上水霧交匯。先前視線還能勉強達到對岸的情形,此刻卻只能望到離南岸數十步,再遠,就模糊不清了。

    這樣的環境下,就連經驗最豐富的老船工,都不能保證行船的安全。何況是以幽薊甚至更北方胡族戰士為核心的晉軍?他們一次能運載多少人渡河?渡河之後,又需要多久才能夠整頓隊伍、恢復戰鬥力呢?曹嶷料定這種小規模、慢速度的渡河不足為慮,若非眼下身處難堪局面,他有信心僅憑白馬壘的駐軍就將一切渡河而來的晉軍碾成粉碎。

    可是……可是現在,曹嶷向大河的方向望了一眼,只這一眼,頓時便目瞪口呆:就在他視線所及之處,那片濃重如實質的漫天水霧忽然被無數風帆攪散,大批舟船就像是憑空出現。這些船隻展開了一個至少寬過四五里的正面。僅眾人看得清楚的範圍內,就有不

    下五十艘疾如奔馬的舟楫同時竟渡;而兩側被朦朧水汽遮掩的,還不知有多少!

    怎麼會有這麼多船?怎麼會?

    曹嶷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定神看去,才發現這些船隻中的絕大部分都是臨時趕工而成,規格介於木筏和船隻之間,形制極其粗劣。由於船上刀槍林立、載滿了戰士,有些船隻不得不在兩舷繫著充氣的牛皮、羊皮以增浮力,否則簡直有浪沉之危。事實上,曹嶷已經親眼看到有一艘船隻半途傾覆,至少有三五十人瞬間落水;可其餘的船隻絲毫不因此而停駐,依舊奮勇向前!

    幾乎在瞬息之間,大隊船隻就已迫近了大河南岸,船工高亢的號子聲、數百支船槳此起彼伏的擊水之聲、帆片鼓風的獵獵震動之聲、船頭上*將士起身整隊發出的甲冑鏗鏘之聲匯聚成了不斷的轟鳴,甚至壓過了拍岸的濤聲!

    近了,更近了,哪怕到了應當橫舟降帆的距離,那些船隻仍不減速。

    白馬津雖是大河中游的著名渡口,但以地理條件而論委實不算優越。尤其是大河南岸遍佈河水沖積而成的灘涂和亂石灘,適合舟楫停駐的所在很少。但那些舟楫根本就不循著行船的路線走,而是順著水勢風勢橫衝直撞,大部分直接就衝上了河灘。

    這些看似粗製濫造的船隻吃水甚淺,船底寬而平直。擱淺的時候,船底木料與碎石碰撞摩擦,發出陣陣令人齒癢的怪聲,許多捆紮固定用的麻繩立即崩斷。超過四成的船隻在這一次沖灘之後就損毀再不能用了,但它們最終停止的位置,距離河堤幾乎觸手可及。但僅僅這一次沖灘,近百舟楫以每舟三十人計,便有三千人馬同時踏上了大河南岸!

    「下船!下船!」

    「列陣!列陣!」

    隆隆鼓聲伴奏下,大批軍官怒吼著,催促將士們跳下舟船,踏著齊膝深的淤泥灘頭迅速向前。

    第一批登岸的,是手持齊肩大盾,腰懸長刀的刀盾手。他們踏上河堤後,立即聚攏成三列橫隊;兩翼先向外延展,再向內包攏,將大片灘頭保護在內。所有人就位之後,只聽一聲號令,近千人的隊伍同時以大盾撞擊地面,使得盾牌底部的木椎扎入土壤,形成了足以抵擋騎兵衝擊的盾城。

    盾城尚在構建之中,長矛手和弓弩手們已經緊跟著第二批登岸。這些戰士以在濡源戰場上力敵段部鐵騎的乞活軍精銳為骨幹,又補充了幽州軍中經驗豐富、習慣了遵守號令的老卒。無論是車陣、盾陣,一旦有他們的加入,立刻就轉變為威力駭人的鋼鐵叢林,遠攻、近攻,無不如意。

    而最後登岸的,則是數量約在兩百名的重甲步卒。這些甲士身披著通常為甲騎所用的重鎧,穿過灘涂時步履緩慢,甚至需人扶持,顯得有些可笑。可是當他們在河堤上踏步前行的時候,每一步都在堅硬的土壤上留下深深的腳印,彷彿成群結隊的鋼鐵猛獸。更不消說他們手中那些大型的刀、錘等重武器,縱使在陰暗的天色下仍覺得精光耀眼,雄壯如天兵天將一般!

    曹嶷倒抽了一口涼氣。

    以眼前晉軍的精銳程度,哪怕他們不曾設計劫持自己,兩軍在河岸邊堂堂正正一戰,白馬壘守軍也並無多少勝機。最多不過藉著晉人舟船駁岸的短暫時間佔些上風,或者可以給予晉軍相當殺傷,但長久下去必敗無疑。

    身為經驗豐富的軍人,曹嶷的眼光比一般人要深遠許多。他更清楚,如此規模的船隊強渡大河,沿途縱有艱難卻無一絲驚擾猶疑,靠岸後迅速各自歸隊結陣的程序流暢如水……這其中體現出的組織手段,才真正可畏可怖!

    或許是眺望渡河晉軍的時間太久,曹嶷稍一回神,便覺頸部的肌肉和骨骼都一起酸痛起來。下意識地扭動脖頸舒緩疼痛,卻發現原本架在肩膀上的幾柄長刀不知何時已經撤去了,趙鹿、穆嵐、馬邦德等人一齊躬身,向眼前一名身著戎服的年輕人施禮。

    此人身材高大,約莫三十上下年紀,顴骨高隆,眉宇堂堂,頜下留著黑亮的短鬚;雖說左側面頰上有一道灰白色的傷疤,卻並不給人以特別凶狠的感覺,反倒顯得神情格外的深沉剛毅。他的袍服下擺和靴子都沾滿了泥污,顯然剛從舟船上下來,踏過岸邊泥灘到此;但他自領扈從數人隨意行動,又不像隸屬於渡河晉軍中的某一部。

    曹嶷打量這年輕人,這年輕人也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了曹嶷一番。過了半晌,他笑了起來:「你就是王彌手下的大將曹嶷?我知道你。聽說你行軍作戰的時候,不似其他賊寇那般凶殘無忌;又與石勒等河北賊寇不合,曾經勸阻他們肆意濫殺。哦對了,我還聽說,你還在青州臨淄建了座名喚廣固的城寨安置家眷,以作長久之計,不知是也不是?」

    曹嶷的臉色頓時慘白!

    這年輕人先前幾句也還罷了,曹嶷橫行半生,倒也不至於因為這身份不明之人的幾句誇讚而緊張。可是……關於廣固……曹嶷是青州大族出身,不似尋常賊寇那般毫無牽掛。因此早在起事之初,就在臨淄郡的堯王山南,陽河西之東,則了四周絕澗、岨水深隍的有利地形,修建了一處城寨以為族人自保退路之所。因為城寨四面「有大澗甚廣,因以為固」,因此起名叫做廣固。這處所在乃是東萊曹氏宗族機密,自己轉戰中原多年,從未向外洩露過半個字,這年輕人究竟是從何得知的?

    「莫慌……莫慌……」這年輕人眼看曹嶷神色倉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止住白馬壘守軍的妄動,讓我們能夠順利渡河,雖不是什麼大功,倒也頗見誠意。接著石津、棘津、延津等地的援軍將至,我打算野戰破之,再乘勢追擊奪取這些渡口。這其中,還有用你之處……放心,只要努力戴罪立功,平北軍府中自然容得下你。」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老子乃是飛豹

    豹王彌麾下大將,聲名也曾震動中原諸多州郡的!你這廝連最簡單的勸降都不做,就要我去戴罪立功了?曹嶷張口結舌地瞪視著年輕人,本想大聲疾呼老子誓死不降之類的言語,卻怎也說不出口。轉念之間,又覺得年輕人的話語雖然隨意,卻含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威嚴,彷彿他說出的便是理所當然,別人唯有俯首聽從的份兒,絕不容絲毫猶豫。

    曹嶷明白了眼前這年輕人是誰。他突然洩了氣,苦笑一聲,俯首拜倒:「是。小人,謹尊陸將軍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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