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遙等人緩步向前,還沒走多遠,衛操與朝廷高官一同返回、鮮卑人已被擊敗的消息,就已傳遍了諸多營地村落。不少塢堡裡,都已經有人向這裡奔來。
衛操賴以統領晉人流民的部下,大多數都是其自家宗族子弟,如衛勤、衛崇、衛清等,以勇烈著稱的衛雄也是其中一員;另外,還援引賈、段、范、王、李、郭等六姓為盟友,擇選其族中雄武善鬥者為爪牙。拓跋猗迤當政時,多以晉人用事,而衛操等人也頗立功勳相報,故而數家子弟多有為將軍、列侯等高官者。陸遙此番前來濡源,正想見見這些人物。
但眼前這幾位卻怎麼看也不像是流民領袖模樣。他們一邊奔走,一邊還和身邊人口沫橫飛地陳說言語的樣子……咳咳,陸遙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
定神看去,只見為首一人,綸巾羽扇、鶴氅皂絛,身材高大健碩,面如冠玉,眼神銳利;再看次一人,亦是綸巾羽扇、鶴氅皂絛,身材高大健碩,面如冠玉,眼神銳利;接著是第三人,依然是綸巾羽扇、鶴氅皂絛,身材高大健碩,面如冠玉,眼神銳利。這三人週身上下一般打扮,相貌更似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陸遙克制住自己揉眼睛的衝動,定了定神仔細凝視,總算發現三人年齒不同,鬚髯也不相似。第一人年約四十許,頜下一部齊胸美髯隨風飄拂;第二人蓄有五綹長鬚;第三人最是年輕,是個不過二十來歲的青年,上唇留兩道黑亮的鬍髭。
三人尚未走近,足足還隔著十餘丈遠。陸遙還沒來得及招呼,這三人先已激動起來。
為首那人感慨萬千:「吁唏乎!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今日有風,有雲,果然貴人來到,氣象不凡!」
第二人感動莫明:「兄長說的是。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眼看君子龍行虎步,不得不令人歡喜讚歎,舞蹈拜伏!」說著,兩人一齊望塵而拜。
這兩人剛拜倒在地,第三人已然熱淚盈眶:「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此大將之謂也。將軍形貌,誠與之合,吾等得睹尊顏,大慰平生!」話音未落,也噗通一聲趴下了。
這三人張口連番詠頌,竟是接連引引了周易、詩經和道德真經中的文字。陸遙畢竟許多年不曾讀書,一時只覺得言辭謙卑到了極處,愣了半晌才明白他們的語意。再看三人一起拜伏,更是逢迎到了十足。
「鄙陋之人哪裡敢當如此誇讚?」陸遙連連擺手,疑惑地看了看衛操:「不知這幾位是……」
三人抬起頭來,三張臉俱都笑的燦爛,口中殷切回答:
「區區方勤之,字元度。」
「在下方勉之,字次公。」
「不才方簡之,字稷才。」
三兄弟齊聲道:「我等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三人,自幼隨家人四海為家,行商為業,而來二十餘年矣!」
衛操這時候插言道:「陸將軍,這方氏兄弟三位,乃往來於北疆草原與內地的大豪商。他們大量販賣轉運牛馬牲畜、鐵器、食鹽等類,生意做得極大。歷年來,濡源晉人所需的鹽鐵等物,許多都由方氏昆仲交易所得。」
「哦?」陸遙頓時提起了興致。他急忙搶步上前,連聲道:「三位如此多禮,真是折煞陸遙了。快快請起……」
看這方氏三兄弟在戒備森嚴的濡源塢堡群落間自由走動的樣子,顯然對此地非常熟捻。衛操身為晉人,卻能在草原拉扯起這麼一支幾乎獨立於胡族之外的力量,想必也有賴於方氏兄弟的支撐吧。
大晉開國時最重農耕,武皇帝曾特意申戒郡國計吏、守相令長等務盡地利,禁游食商販,以保障農業生產人口。然而這樣的禁令其實毫無作用,隨著國家漸趨安定,上至皇族宗親、下至公卿世族,都無法遏制對財富的追求。如竟陵王司馬楙、吳王司馬晏等、琅琊王氏、穎川庾氏等,都親自操辦商業以牟利。至太康年間,商賈的經濟力量與宗室大族彼此糾纏交連,迅速膨脹,豪人富商,挾輕資、蘊重積以管其利,天下州郡商貿繁盛之極。當時的名臣、司隸校尉傅玄特意著書記載曰:「都有專市之賈,邑有傾世之商,商賈富乎公室」。又有左思《三都賦》以宏麗詞藻極盡渲染,蔚為盛世大觀。
可惜,好景不長。太熙以後,中原亂起。短短數年間,黎庶死於道、餓殍遍於野,名城大郡化為荒墟。最基本的農業生產尚且停滯,原有的商業經濟體系也就此徹底崩解。這幾年來,陸遙身在北疆,極少見到商旅往來。只記得鄴城左近繁華的很,但那是河北富戶為了躲避戰亂而靡集的結果,非是常態。
在這種環境下,能夠去家國千里、往來販賣行商的大商人愈發罕見。要知道牲畜、鐵騎、食鹽,都是邊地互市的主要物資。前者之於中原政權、後二者之於草原政權,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戰略意義,通常來說,這些物資的流動也會受到嚴格的控制。能夠在多個彼此關係微妙的政權之間販運此類物資的豪商,顯然更具有特殊的地位。
陸遙絕不會小看商人的力量。他非常清楚,一條長期有效的戰略物資交易渠道,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在關鍵時刻,數百匹駿馬、數百件精良武器,就足以對普通草原部落產生存亡續絕的作用。
陸遙本來有意示好於濡源晉人,對這方氏三兄弟更不會怠慢。他將三兄弟一一扶起,這小小動作又令三人好一陣雀躍。
方勤之喜道:「將軍神武,又如此溫文爾雅、禮度委蛇!」
方勉之亦是歡悅:「將軍何等尊崇、小人等何其鄙陋。將軍竟然如此禮賢下士……」
方簡之用陸遙的袖管抹抹眼淚,梗嚥著道:「又不意身在草原、去國千里之時,竟聞朝廷德音……」
三人大呼:「真叫我等三生有幸!幸何如之!幸甚至哉!」
「三位實在無須如此客氣……」這般用力過猛的路數,實在叫陸遙有些吃不消了。他扯了兩下,才將沾了方簡之涕淚的袍袖奪回來,轉對衛操苦笑道:「德元公,三位方兄的為人……平日裡都是這般殷切麼?」
衛操尚未回答,邊上何雲出身乃是太行山民獵戶,昔日裡偶爾販賣些獸皮、虎骨,不知要受奸商多少盤剝,因而素來不喜此輩。於是何雲輕哼一聲,嘀咕道:「慣會賣弄嘴皮子,定是奸商無疑!」
他話音極低,卻不知怎地被方氏兄弟三人聽見了。
方簡之眼珠骨碌碌一轉,一個箭步竄到何雲面前:「這位將軍所言大謬。我們非是奸商,乃是童叟無欺的良商也!」
邊上方勉之近前幾步,語重心長地對方簡之道:「賢弟,這位將軍與我等素昧平生,縱有些誤會,也是尋常。須知,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們只消誠以待人,何須刻意辯解?」
方勤之棄了陸遙,四平八穩地踱過去,呵斥兩個弟弟:「稷才所言固然荒唐,次公也甚是失禮!這位將軍如此雄壯,定是陸使君麾下得力的大將。地位何等尊崇,見識何等高遠,眼光何等敏銳!這位將軍所言,怎麼會有錯!」
方簡之喜道:「兄長教訓的是!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的差了!」他撓了撓頭,困惑道:「然則,按兄長之意,我等其實乃是奸商麼?」
方勤之自覺言語有些漏洞,臉上一紅,不去理會糾結中的方簡之,轉向何雲深深施禮:「卻不知這位將軍尊姓大名?如何稱呼?莫非姓丁?或是姓薛?又或者,姓劉?姓沈?姓何?姓楚?姓倪?姓姜?姓圖?……」
方勉之圍著何雲繞了半圈,看見何雲背負在身後的長弓,頓時眼前一亮,拍手道:「我看將軍身配長弓,定是精通射術的勇士。只可惜此弓保養不良,弓胎略有些變形,表面的漆皮也脫去不少。我這裡剛好有一把祖傳的良弓,弓力強勁,手感極佳,正適合壯士立功所用,兼且價格也很公道,購買此弓還附贈虎筋所制弓弦兩根,真是物超所值!將軍……」
後面他還說了些什麼,何雲完全沒有聽到。他只覺得成千上萬隻蒼蠅嗡嗡地在頭頂盤旋飛舞,成千上萬隻野雞野鴨鋪天蓋地地聒噪。隨便自言自語一句,如何會落到這般局面?何雲心中怒罵不已,卻架不住魔音貫腦不休,終於搖搖欲墮,將要暈倒。
陸遙眼看著追隨自己多年的老部下就要難堪,輕咳一聲,待要出面解圍。卻見對面的衛操猛打眼色制止。陸遙略一遲疑,就被衛操拉到稍遠處:「將軍,千萬小心!」
「什麼?」陸遙愕然。
衛操苦著臉道:「這方氏三兄弟的商隊每年都會攜各種物資至此發賣,乃是我們濡源晉人的老友了。以我看,他們算得童叟無欺,生意上的手段和背景更是非同尋常。只是,方氏三兄弟的性格……這個……這個這個……」
衛操將陸遙又帶離幾步,想要說些什麼,終於沒能開口,徒然長長地、深深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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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出場的方氏三兄弟,原型乃是《異域縱橫記》中的房氏三兄弟。想想自己最初拜讀文衍的著作,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令人油然而生光陰荏苒,歲月如梭之歎。
其實《扶風歌》中的若干情節,最初就是作為《異域縱橫記》的番外設計的。謹以這東施效顰的三個人物,向文衍大大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