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陸遙從鄴城出發、前往代郡的道路上,曾經與率領大軍南下與石勒作戰的冀州刺史丁紹相遇。在那次會談中,陸遙與邵續等人說服丁紹支持他們北上平定代郡,其中相當重要的一條,就是邵續與代人衛操的情誼。
衛操出身於代郡大族,少年時便以才略著稱,名臣衛瓘擔任征北將軍時,以他為牙門將,作為心腹來應對與北疆胡族的折衝事宜。衛瓘死後,衛操便滯留拓跋鮮卑的領地,與同伴衛雄、姬澹等為歷代拓跋鮮卑大單于效力,其本人曾出任輔相職務,族人衛雄、衛勒、衛崇等、鄉人姬澹、段繁、范班等彼此提攜扶助,也都執掌相當的權力。以晉人的身份卻能操持胡族權柄,著實是近代以來罕見的異數。
衛氏宗族的根基在代地。邵續為成都王使者出使北疆時,與衛操結識,雙方歷年來多有書信往來,彼此情好莫逆。故而,陸遙征服代郡時,本擬借重衛氏在北地的力量。然而晉軍進入代郡之後,經過多方尋訪,卻得到了衛氏宗族早已北遷壩上的消息。這無形中使得陸遙的軍事行動增加了很多難度。至少,陸遙與慕容龍城決戰時若得衛操相助,拓跋祿官所遣兵力的行蹤,便絕不可能瞞得過陸遙耳目。
其實陸遙本人並不曾將勝負關鍵置於衛操一身,但與常山賊作戰時的窘境,的確也給了他重大提醒。
雖然擁有後世的記憶,但現實情況如此駁雜紛亂,在陸遙記憶中那幾部史籍的廖廖字終究不能盡述。為了最大限度地維持這一先天優勢,陸遙一直對偵敵工作給予特別重視。在并州與匈奴作戰時,前後幾次勝利都源於有效的偵察。到了代郡之後,由朱聲負責的偵騎更是往來穿梭於各地。騎兵們觀察河流、道路、山川的曲直走向,核定各處要隘之間的距離、高下,向牧人詢問所屬部落的規模、牧場的範圍、首領的性格,跟蹤各部落兵力的調動,核實各路軍馬的人數,最後將種種信息匯總至陸遙和邵續手中越來越詳盡的地理圖上。
這已是當代罕有的手段了,但還遠遠不??遠不夠。與常山賊決戰時,拓跋祿官以輕騎三千長驅來襲,竟然避過了方圓百里之內的全部斥候,幾乎使得陸遙陷入絕境。如此情形,足證在面臨著胡漢雜處的複雜環境時,現有偵察體系存在巨大疏漏。
兵法上說:「故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於眾者,先知也。先知者,必取於人,知敵之情者也。」又說:「故三軍之事,莫親於間,賞莫厚於間,事莫密於間。」這是在強調,欲求戰爭的勝利,必須保障對敵情的充分瞭解。而提供敵情的有效途徑,莫過於間諜。
此戰之後,陸遙將原本負責斥候的朱聲解職,許多將士都認為這是對朱聲的懲罰,其實不然。陸遙痛定思痛,開始著手組建真正意義上的諜報機構。朱聲在失去了隊主職務後,反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支持。
永嘉元年的七八兩月,邵續忙於農田水利,胡六娘埋頭於賬冊,丁渺薛彤等大將一方面組織軍屯,另一方面抓緊整訓兵馬,而陸遙也非常之忙碌。他與朱聲共同篩選熟悉北疆的得力人選,一一接見他們,親自安頓他們的家屬親眷,確保他們的忠誠可靠,隨後將他們派遣往各地。在剿滅代郡馬賊的過程中,晉軍繳獲的物資除了糧秣錢帛以外,還有各種金銀珠玉珍玩。那些是賊寇們數十年甚至上百年來的珍藏,但陸遙毫不吝嗇地將之揮灑出去,盡數用以支持探子們的行動。
適合擔負這種任務的特殊人才不是那麼容易選擇的,前後兩個月裡,陸遙一共派遣出了二十二人而已,主要的派遣方向是北方草原,出於未雨綢繆的考慮,也及於代郡東、南、西三面。這些間諜沒有兵籍,不屬於軍人序列,也無須擁有多麼了得的身手。他們將和尋常百姓一樣,或者以放牧為業,或者遊走各地行商,或者裝扮成流民,在適合的地點定居。他們也不需要馳騁於戰場來獲得情報,而是聽取流傳在平民口耳間的各種留言、或者賄賂地位較高的官員酋長,來打探比較切實的訊息。
他們獲得的信息,由朱聲組建的商隊來帶返蘿川,而陸遙親自進行比照、核對和整理。這些事務負擔不輕,但眼下實在沒有適合的人選,陸遙只能親力親為。總算他曾經看過不少諜戰劇,姑且依樣學樣地操作起來。
八月中旬的時候,最先前往代北草原的密探開始向蘿川發送當地訊息。傳訊之人姓馬,本名甚是鄙陋,通常別人都稱他為馬二。此君是蘿川賊寇馬氏的遠房親戚,原為代郡廣昌縣裡城狐社鼠首領谷二的副手,谷二被胡六娘狠狠收拾以後,這馬某人駭得魂飛魄散,立時便改換門庭,又經胡六娘的介紹投入陸遙麾下。因為他在北疆多年,與胡兒打交道的經驗豐富無比,更諳熟各種黑白手段,故而朱聲稟告陸遙,給他的家眷發放了二百畝上田,又任命其子為代郡佐吏。因此得到他死心塌地的報效,甘願前往代北草原打探。臨行之前,陸遙與他談話勉勵,見他相貌頗是猥瑣,與陸遙記憶中的某位諧星類似,又恰巧姓馬,於是當場賜名曰「邦德」。
這實在是難得的恩寵,使得馬邦德感激涕零,當場痛哭起來,賭咒發誓必然竭盡全力詳查胡族動向,以報鷹揚將軍的厚愛。此君頗具狡詐詭變的才能,果然此去月餘之後,便順利地在代北落腳,以一個豪闊的皮毛商人身份被胡族渠帥們奉為上賓,從而將當地的虛實一一查實無遺。
令陸遙驚喜的是,在馬邦德發回的第一道密函中,便帶來了重要的消息:
自力微以來,拓跋鮮卑數代大單于與晉室交好,邊境安穩無事。北疆晉人迫於朝廷苛政,多有逃亡草原求生者。邊境官吏禁之不絕。雖拓跋氏幾番奉還逃人,但數十年累積下來,居住在拓跋氏勢力範圍內的晉人流民越來越多,直至數以萬計。他們在條件適宜的地方農耕為生,也有許多人憑借鐵匠、木匠的手藝過活。
猗迤死後,原屬拓跋鮮卑中部配下的晉人流民數萬依違與東部、中部之間,境遇日蹙,飽受欺凌勒索,生存極是艱難。主掌這批流民的衛氏宗族雖然曾受猗迤的信賴,卻被祿
官所敵視。祿官指責彼等雖然出仕於鮮卑,卻心懷晉室,作首鼠兩端的謀劃。縱然衛氏族長衛操拖著老病之軀出面斡旋,也未能取得什麼效果。
祭天大典後,拓跋鮮卑東部陷入一片大亂,諸部或者彼此攻伐爭鬥、或者遷徙逃亡,許多狂亂的鮮卑人趁機對晉人流民較分散者下手。這些鮮卑人行如野獸,搶掠、姦淫、濫殺無所不為。晉人原本就較弱,又不曾做得準備,頓時死傷慘重,據說短短數日裡連濡水都染得紅了。餘眾在衛氏宗族的率領下逃亡至濡水源頭的險要山嶺中。雖然暫保無虞,卻又被虎視眈眈的鮮卑普六茹氏和叱羅氏兩面挾裹,仍舊是朝不保夕的局面。
晉人同胞受到胡族屠殺,無論如何都不是好消息;但這對於陸遙的代郡政權來說,卻是個難得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