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鮮卑西部大人的尊貴地位,這時絲毫沒有震懾作用。猗盧的大聲呼喝沒有得到響應,徒然使自己成為圍攻的靶子而已。他的話音未落,空中倒有四五把長刀被投擲過來,總算他身手敏捷,間不容髮地躲開了。
隨即,更多的東部酋長渠帥們向猗盧的方向衝殺。猗盧連聲咒罵著,號令眾人收攏隊形抵禦。眾扈從揮舞刀劍格擋,且戰且退之時,利刃交擊之聲竟然如雨點般密集。眨眼功夫,就連猗盧本人身上都多了好幾處刀傷,其中一處從左脅直落胯部,只差毫釐就是開膛破肚的下場。
祿官已死,可是拓跋鮮卑東部的酋長渠帥們突然發狂衝殺,頓令猗盧等人再度陷入了極度危險的境地。
猗盧登臨彈汗山時帶著百人衛隊,但此刻護在猗盧、溫嶠二人周圍的已不過十餘人罷了。這十餘條精悍的漢子幾乎個個帶傷,可他們沒有包紮的時間,於是任憑血淋淋的傷口暴露在外,顯得十分猙獰。看他們的動作神態,也似乎並沒有將傷勢放在心上,只有在往來搏殺中某些動作牽扯到傷處時,才會嘴角微微抽搐一下。
適才猗盧束手待斃,這些武士也做好了一同赴死的準備,卻不曾想到今日之事峰迴路轉一至於此。他們立即俯身取回了丟棄的武器,將猗盧、溫嶠二人團團護在垓心。另有數人急奔出去,從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上剝下甲冑和刀劍等物。
相對於中原內地,北疆物資匱乏,但兵器之類但凡投入作戰,損耗必大。因而隨時打掃戰場,幾乎已成了胡兒的本能。屬於拓跋鮮卑西部的少量酋長渠帥雀躍不已的時候,這些扈從們已經將自己重新武裝到了牙齒,做好了再度投入作戰的準備。單這份警惕性,就足以令人讚歎。
猗盧所統領的拓跋鮮卑西部,其勢力範圍主要在拓跋氏先祖力微率部南遷時佔據的盛樂一帶,大致包括了前漢時設立定襄、雲中二郡。此地原屬於匈奴後裔的河西諸部雜胡,拓跋鮮卑侵奪此地之後,與之爭奪草場水源、積下了極深的仇怨。數十年來,雙方幾乎無歲不戰。猗盧就任西部大人之後,更是大力鞏固勢力範圍,將諸部雜胡或者吞併、或者驅逐。這其中不知伴隨了多少場血流漂杵的惡鬥。故此,論起驍勇善戰,猗盧所部久經沙場,確實較拓跋鮮卑東部更勝一籌。
而猗盧的扈從武士們,都是隨他無數次衝鋒陷陣的死士,更屬於百里挑一的熊羆之士。此前百人對戰,轉眼就殺得祿官所部狼狽。哪怕受到儺者暗算損失慘重,就連首領叱李寧塔也丟了性命的時候,這些戰士仍舊意氣昂揚不減。更不要說此刻,祿官離奇暴斃,彈汗山上的局面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這十餘人都是精銳,他們個個死鬥不退,簇擁著猗盧等人背靠篝火組成半圓形的防禦陣型。但相比於眼前衝殺而來數以百計的狂亂胡兒,猗盧一方人數未免少了些,一時間抵擋得很是辛苦。
能在生性強悍的胡人部落裡做到大酋的,固然要看其出身血脈、處事手段,但也必然具有相當的武勇,絕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漢家官吏能比。此刻那些人普遍陷入狂亂的情緒,彷彿暴怒的猛獸。上百條失去理智的漢子一起狂呼亂吼著衝殺過來,瞬間便將簇擁在猗盧四周歡呼的拓跋鮮卑西部豪酋殺了好幾個。
雙方猛烈衝撞、推搡、刀刀入肉,頃刻間死傷枕藉。
猗盧等人以祭台中央的篝火為防禦陣形後方的掩護,可那些人簡直都昏了頭腦,甚至有人頂著熊熊烈焰繞過來,企圖包抄後路。問題是那座數丈高的篝火何等熾烈?他衝到半途,身上衣物就被火焰燒起,變作了一個人形火炬,嗷嗷叫著亂跑。
此前的戰鬥中,獨孤折右手三指被齊根切斷,雖拿塊氈布裹了傷處,但鮮血依舊瀝瀝流淌不止。這樣子實在難以堅持作戰了,不得不退在內圈喘息。他正覷著那人形火炬,於是箭步上前,索性一腳將之踢進了火堆裡。
抽身回來,獨孤折自己的額頭上也被燎起一串大泡。他向猗盧高聲咆哮道:「他媽的,這些人都瘋了麼?猗盧大人,這鬼地方不能待了,咱們衝下山去!」
「下山?」猗盧冷笑一聲:「這彈汗山是這麼好下的?」
彈汗山的山巔能與山下相通的,只有眾人清晨時攀援的那條蜿蜒山路。上山時眾人還不覺得,此刻稍許向下打量,但見道路狹窄僅容一人,沿途密佈怪石危崖,其險峻奇崛之處不由令人心悸。
山巔上眾人並不都是殺紅了眼睛的,也較為冷靜者試圖逃亡以自保。就在猗盧等人注視之下,便有一人疾步奔逃下山,卻被他人從背後趕上,一刀搠了個對穿,隨即慘叫著落入深不見底的深淵中。很顯然,眼下拓跋鮮卑西部諸人尚能抱團勉強自保,若是踏上山道,則受限於狹窄的道路,勇武無以施展、互助更不可能,若有不諧,便徹底死路一條了。
「不用下山,再堅持一會兒!」猗盧咬牙道。他猛地衝向前方接連劈翻兩人,片刻之後,又在敵人的慘嚎聲中退了回來。幾名在他援助之下得以歇息會兒的扈從連忙並肩向前,重新堵住陣線上的缺口。而猗盧將手中破損的長刀丟棄,反手拔出另一柄長刀:「諸位,只要再堅持一會兒!」
他的判斷一點沒錯。
畢竟能夠參與彈汗山祭天大典的,都是拓跋鮮卑族中位高權重的大帥,自始至終,祭台上的人數都不超過五百。再考慮到祿官和猗盧的扈從武士已在之前的決鬥中死傷慘重,此刻癲狂亂鬥的充其量二百餘人。這些人的行動起初還有些目的,廝殺到後來,竟似是全都瘋了,彼此揮刀亂砍。
每個人都在殺人,每個人都會被殺,每個瞬間都有人死亡。在這樣的狀況下,二百人並不是個很大的數字。
僅僅過了短短片刻工夫,彈汗山的山巔祭台上突然就顯得空曠起來,零零散散地十幾二十人彼此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在這樣的距離上,哪怕手持
長槍大戟也不足以給他人造成足夠威脅,而曾經因為殺戮而沸騰的頭腦,終於漸漸地冷卻下來。
有人警惕地四處張望,有人露出茫然神色,有人身負重傷搖搖欲墜,隨時將會死去,也有人在身邊的屍體中發現了自己的親朋好友,於是突然想到自己適才不知中了什麼邪祟,猛地跪倒在地,發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嘶聲。
山風呼嘯而過,祭台中央的篝火仍在熊熊燃燒。這座篝火如此龐大,數十里外都能清晰可見。按照往年的慣例,只有在祭禮完全結束之後,篝火才會漸漸熄滅。彈汗山的腳下,數以萬計的普通鮮卑部眾雖然格於傳統無法靠近,卻都在眺望著篝火。哪怕他們隸屬於不同部落,卻都翹首企盼著能有一位新的大單于出現,結束拓跋鮮卑東西二部分裂的局面。在這些淳樸的牧民心中,彈汗山是神山,祭天大典是神聖的儀式,而在祭天大典上受到神靈啟迪的酋長們,必然會拓跋鮮卑選擇出一位英明的首領。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像得到,彈汗山之巔居然出現了這樣的狀況吧。
經歷了第二度廝殺之後,拓跋鮮卑西部的酋長和扈從武士們還活著的也不過十人而已。眾人顧不上收拾情懷,立即分散開去,檢視著四處局勢,以防再次生變。
猗盧轉過身來,向溫嶠深深作了個揖。他搖頭道:「這般局面實在是叫人羞愧。溫長史、太真兄,我……」
沒等他說幾句,一名猗盧的部下指著祭台東南角嚷道:「看,那不是惟氏麼?」
彈汗山祭台營建於近百年前,雖說歷代拓跋鮮卑大單于都曾組織修繕,但畢竟時日久遠,祭台飽經風霜雨雪,難免有些損壞之處。祭台東南角的石板便崩塌了幾塊,其下的土方也流失了許多,成了個丈許闊,半人深的大坑。此刻大坑四周的屍體正被人慢慢掀起,從屍體下勉力爬出來的,可不正是惟氏。
這惟氏身為弱質女流,更兼手無寸鐵,居然能在祭台上眾人不可理喻地互相廝殺之下自全性命,週身上下連傷疤都沒一個,實在是機敏萬分,運氣也好到了極點。不過看她披頭散髮、眼神驚惶的樣子,全無半分原本的神韻威嚴,簡直就像是個被掠賣的女奴。
猗盧顧不上與溫嶠攀談,疾步奔向祭台東南。他伸手過去,將惟氏攙扶起來,話聲居然少有的柔和:「辛苦你了。」
而惟氏仔仔細細地端詳著猗盧的面容,許久之後緊張神色才漸漸褪去。拓跋鮮卑中部的實際掌控者、前代大單于猗迤之妻、被部民視若神靈的巫女如釋重負地拜倒:「為大單于效力何來辛苦。總算及時殺死了祿官,不曾辜負大單于的重托。」
猗盧愣了愣,仰天大笑。
而溫嶠唯有苦笑不已。
祿官收買了數十名神巫,以為足可成為祭天大典上扭轉乾坤的手段。可惜猗盧比他想的更遠,更周到。之後祿官要繼任大單于,終須惟氏為他完成儀式。儀式上的酒,自然是毒酒,而祿官用來割臂取血的利刃,更是見血封喉的毒刃。猗盧早就算定了,當祿官佔盡上風的時候,他只需懇求自己出面維護一時即可……虧得自己這般搏命地為他求懇!
祿官之死所引發的騷亂,確實出乎猗盧意料之外。祭天大典已然進行不下去了,但這算得什麼?舊規陋俗合該被拋棄。各部酋長渠帥死了十之**,又有什麼關係?這些人本來就是猗盧整合諸部的障礙。新任大單于需要的,是一個嶄新的拓跋鮮卑。